上次理查德先生跟我谈的那番话,我在前边已经叙述过了,后来,他又写信把他的心情告诉了贾迪斯先生。我不知道监护人收到信后是不是感到意外,不过,这封信却引起他很大的不安和失望。他跟理查德常常在深夜和清晨关着门密谈,有时还整天耽在伦敦,同肯吉先生接触频繁,费尽心机处理许多棘手的问题。当他们忙于这些事情的时候,我的监护人虽然由于风向的关系,感到很不舒服,而且经常用手搔头,弄得头发零乱不堪,不过,他对婀达和我还像平时那么亲切,只是对理查德那些事情绝口不提罢了。我们想尽办法向理查德打听,他却满有把握地说,事情进行得很顺利,将来一定会圆满解决,因此,他并不能减轻我们多少忧虑。
时间一天天地过去,后来我们听说曾用理查德的名义(我不知道当时用的是“未成年人”还是“受监护人”)重新向大法官阁下提出请求;据说大法官庭对这件事议论纷纷,大法官开庭时曾把理查德形容为一个讨厌而任性的人,事情一再拖延,调查,汇报,申请,后来理查德跟我们说,他也开始担心,等到他真能参军的时候,恐怕已经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兵了。不过,他终于又应约到大法官的办公室去,大法官当场严厉申斥他浪费光阴,见异思迁——“这是法院跟我开玩笑,”理查德说——不过最后还是决定批准他的申请。于是他在近卫骑兵团报了名,申请取得旗手的委任状,并在代办人那里交了保金。接着,理查德便以他惯有的特殊作风,开始如饥似渴地研究军事,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练习大刀。
话说学期过完就是假期,假期过完又是学期,日子一天天地过去了。我们常常听到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消息;这场官司进行的情况,报上有时披露,有时毫无消息;有时被人提到,有时引起讨论,总之它忽而出现,忽而音讯杳然。理查德这时住在伦敦一位教师家里,因此不像以前那样常跟我们在一起,我的监护人仍然保持那种缄默的态度,因此,随着时光的消逝,理查德终于取得了委任状,并接到指示,要到爱尔兰去参加骑兵团。
有天晚上,他带着这个消息匆匆忙忙赶到我们这儿来,跟我的监护人进行长谈。我跟婀达这时正坐在屋里,过了一个多小时,我的监护人探头进来跟我们说,“你们到我房间来,亲爱的。”我们走了进去,看见理查德靠着壁炉站着,脸上露出又是羞愧又是气忿的神色,而不像上次和我们见面时那样高兴。
“婀达,理查德和我的意见不合。喂,理克,别不高兴了。”
“你要求我太严了,先生,”理查德说,“你在别的事情上头,一向很体贴我,而待我的许多好处,我也永远报答不完,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你这次对我特别严厉。当然,如果没有你的帮助,表哥,我决不能改正自己。”
“你这话说得对啊,”贾迪斯先生说,“直到现在我还想帮助你进一步改正。我还想更妥当地处理你自己的事情。”
“我觉得最好还是由我自己来处理自己的事情,先生,”理查德答道,语气虽然激烈,但态度却很谦恭。“不过我这样说,请你不要见怪。”
“我要说的话,希望你不要见怪,”贾迪斯先生和颜悦色地说,“你有这种想法也很自然,可是我的想法跟你不同。我必须尽到我的责任,理克,不然你一旦冷静下来,就不会尊重我了,你冷静也罢,不冷静也罢,我总希望你能永远尊重我。”
婀达面色苍白,因此他让她坐在安乐椅上,自己也坐在她身边。
“这没有什么,亲爱的,”他说,“这没有什么。理克跟我没伤感情,只是意见有些分歧,因为分歧主要牵涉到你,所以我们非告诉你不可。可是,要是我们把话讲出来,你害怕吗?”
“如果由你来讲,约翰表哥,”婀达微笑地答道,“我一点也不怕。”
“谢谢你,亲爱的。请你安静一下,听我跟你说话,别看着理克。还有,小老太太,请你也听着。亲爱的姑娘,”这时他按着婀达搁在安乐椅柄上的手,“那天小老太太告诉我一个爱情小故事的时候,我们四个人谈的话,你还记得吗?”
“你那天对我和理查德的关怀,我们永远也不会忘记,约翰表哥。”
“我永远不会忘记,”理查德说。
“我也永远不会忘记,”婀达说。
“那么我讲话就方便得多了,而我们想得到一致的意见,也就容易得多了。”我的监护人答道,笑容满面,露出了善良而又高尚的神色,“婀达,我亲爱的姑娘,你知道理克现在终于选定了他的职业。等到他把所需的衣物买齐以后,他现有的钱也就全部花光了。事实上他的财产已经完了,从此必须自食其力。”
“一点不错,我现有的财产的确已经花完了,不过我对这个倒也心安理得。可是,先生,我现有的钱并不等于我的全部财产呀。”
“理克,理克!”我的监护人叫了起来,突然现出惊骇的样子,声音跟着也变了,举起双手,仿佛要捂住耳朵似的,“我的老天爷,你千万不要对那件败坏我们家族的官司抱有丝毫希望或幻想!那个可怕的幻想已经折磨我们这么多年了,在你活着的时候,不管你干什么,绝对不要对这件官司抱任何希望。哪怕是求人借钱,求人施舍,甚至饿死也比这样做好!”
他这番带有警告意味的话说得这么激烈,我们听了都不禁吃了一惊。理查德咬着嘴唇,屏住呼吸,朝我瞥了一眼,仿佛他感到——而且知道我也感到——他非常需要有人对他提出这个警告似的。
“婀达,亲爱的,”贾迪斯先生说,脸上又露出高兴的神色,“我这番忠告措词激烈了一些,不过我住在荒凉山庄,曾经亲眼见过一件事情,现在也不必多谈了。理查德那笔用来立身处世的财产,已经成了孤注一掷的赌注。为了他和你的前途着想,我向你们建议,他在离开我们的时候,应该有这样一个谅解,那就是在你们之间根本不存在任何婚约。我必须把话说得更明确一些,我要对你们采取坦率的态度。你们对我应该是无话不谈,我对你们也是无话不谈。我要求你们目前除了维持表兄妹的关系以外,其他关系都完全断绝。”
“先生,你不如直截了当跟我说,”理查德答道,“你对我完全丧失了信心,而且劝婀达也这样做。”
“你最好不要这样说,理克,因为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你认为我走上社会的途径不理想,先生,”理查德反驳道,“确实不理想,这点我明白。”
“我们上次谈到这些问题的时候,我曾经对你说过,我希望你走的是什么途径,往哪方面发展,”贾迪斯先生又亲切又同情地说,“目前你还没有像我所说的那样走上社会,什么事物都有它的时机,你的时机还没有过去——相反地,才刚刚开始。你们是表兄妹(而且都很年轻,亲爱的),目前没有其他关系。至于将来是不是会有其他关系,那就要靠自己努力,理克,不能操之过急。”
“你对我要求太严格了,表哥,”理查德说,“比我想象的严格得多。”
“老弟,”贾迪斯先生说,“如果我做出什么痛苦的事情,那不过是我要更严格地要求自己罢了。今后如何补救,那就得靠你自己了。婀达,如果理克毫无牵挂,而你们又没有过早的婚约,那对他就更有好处。理克,对婀达来说,也是更有好处,所以为她着想,你应该这样做。唉!尽管这样做对个人来说,并不是最好的办法,但如果对对方是最好的话,你们就应该这样做。”
“为什么这是最好的办法呢,先生?”理查德立刻问道,“我们当初把心里话告诉你的时候,这样做就不是最好的办法,因为你当时没有这么说。”
“可是从那时起,我有了经验教训。我并不怪你,理克,——可是从那时起,我有了经验教训。”
“那么你的意思是指我呐,先生。”
“对,我的话确实是指你们俩,”贾迪斯先生和蔼地说,“现在还不是你们订婚的时候。这样做是不妥当的,我不能同意。唉!唉!我年轻的表弟和表妹,你们一切重新开始吧!过去的事就算了,你们在自己的生命史上应该揭开新的一页。”
理查德用焦急的眼光望了望婀达,可是没有说什么。
“过去我对你们俩或埃丝特一直保持沉默,”贾迪斯先生说,“目的是想使我们今天能以诚相见,毫无偏袒。现在我诚恳地提出忠告,万分殷切地请你们俩在分别时只保持原来的关系,也就是你们当初到这里来的那种关系。其他一切都需要时间、真诚和恒心加以考验。如果你们不这样做,就会犯下错误,而且也会使我犯下错误——错在当初不该使你俩聚在一起。”
大家沉默很久。
“理查德表哥,”婀达一边说,一边扬起她那双碧蓝的眼睛,温柔地望着他的脸,“听了约翰表哥的话以后,我觉得咱们只好这样做了。你对我可以完全放心,我住在这里,有他照顾,你可以完全相信我不会有什么不满的地方。我听从他的指示,你一点也不需要担心。我毫不怀疑,理查德表哥,”婀达有点忸怩地说,“你很喜欢我,而我也不相信你会爱上别人。但是我希望你能好好考虑这个问题,因为我希望你一切都很幸福。你可以相信我,理查德表哥,我是不会变心的,我也不是个不可理喻的人,永远不会怪你。即便是表兄妹,在别离时也会觉得难过,事实上,我确实很难过,理查德,尽管我也了解这是为了你的幸福。我会永远想念你,并且会时常跟埃丝特谈到你——而你有时会想念我吧,理查德表哥,那么,”婀达站起身来向他走去,并且伸出了她那颤抖的手,“我们现在的关系只是表兄妹,理查德——也许暂时是这样——不管我亲爱的表哥到什么地方去,我都会为他祝福。”
我很奇怪理查德竟然不能谅解我的监护人对他的批评,因为他自己在我面前也曾经表示过同样的意思,而且语气更加严厉。但事实上现在却不能谅解他,看到他今天对贾迪斯先生再也不像以往那样坦率真诚,我心里感到非常难过。不管怎么样,他对贾迪斯先生应该是坦率真诚的,可是他偏不这样;因此他们之间的关系开始疏远,这个责任应该完全由他来负。
为了准备和购置行装,他很快就忙得不可开交,甚至连跟婀达分离在即而引起的悲伤也顾不得了。婀达仍留在赫特佛德郡,他和贾迪斯先生跟我却到伦敦去住了一星期。他有时也怀念婀达,甚至伤心流泪,在这种时候,往往在我面前痛骂自己。可是,转瞬间,他又毫无根据地假设自己能依靠某种莫名其妙的办法,使他们俩永远富裕和幸福,因而变得兴高采烈了。
这段时间我们都忙忙碌碌,我整天跟他四处奔波,购置他所需要的种种东西。对于那些他一定要选购的东西,我则不表示意见。他对我非常信任,常跟我谈到他的缺点和坚定不移的决心,说得合情合理而又真挚动人。他还絮絮不休地谈到跟我谈话后得到多大的鼓励,因此,如果我愿意跟他谈下去,那倒是不会觉得厌烦的。
在那个星期里,有个曾经当过骑兵的人常到我们的住所来教理查德击剑。他是个相貌诚实、态度直爽的人。理查德跟他学习剑术已经好几个月了。我不仅从理查德,而且从我的监护人那里了解到他的许多情况;因此,有一天吃完早饭他来了以后,我故意呆在房间里工作。
“早安,乔治先生!”我的监护人说,当时恰巧只有他跟我在屋里。“卡斯顿先生一会儿就来。我想萨默森小姐一定高兴见到你。请坐吧。”
他坐了下来,我想他因为我在场而感到有点不安;他没敢看我,只是用他那晒黑了的大手擦了擦上唇。
“你真守时间,分毫不差,”贾迪斯先生说。
“军人的时间观念,先生,”他答道,“习惯养成的。这只是我的习惯而已,先生。办起事来,我就不那样按部就班的了。”
“但我听说你做的买卖不小,”贾迪斯先生说。
“不大,先生。我办了一个室内打靶场,可是并不大。”
“你打算在射击和击剑方面把卡斯顿先生训练到什么程度呢?”我的监护人说。
“可以到相当好的程度,先生,”他答道,双臂交叉在宽阔的胸脯前,显得十分魁梧,“如果卡斯顿先生全心全意地学,他会学得很好的。”
“可是他大概没有全心全意地学吧?”我的监护人说。
“起初倒是好好学,先生,但是后来就不是那样了。他没把心全搁在这上面,也许心里有别的事——大概想念某位年轻的小姐吧。”他那双明亮的黑眼睛第一次对我看了看。
“我向您保证,乔治先生,他心里没想我。”我笑着说道,“不过您好像怀疑我似的。”
他那棕黑的脸膛有点发红,向我行了一个骑兵式的敬礼。“请您不要见怪,小姐。我是个大老粗。”
“哪里话,”我说,“您那么一说,我倒觉得挺荣幸呢。”
如果他刚才没敢看我,这时却看起来了,眼光迅速地在我身上横扫了几次,“对不起,先生,”他对我的监护人说,露出男性那种腼腆的样子,“您能不能告诉我这位年轻小姐的名字——”
“萨默森小姐。”
“萨默森小姐,”他跟着说了一遍,又看了看我。
“您熟悉这个名字吗?”我问道。
“不,小姐。我没听说过。我好像在哪里见过您。”
“我想不会吧,”我答道,放下手里的针线活儿,抬头望着他,他的话和他的态度都很诚恳,我倒觉得这是个说话的好机会,便说,“我见过的人,我是不会忘记的。”
“我也是这样,小姐,”他答道,那双炯炯有神的黑眼睛和宽阔的前额正好遇上我的眼光,“哼!我怎么会想到那上面去了!”
他那棕黑色的脸膛又红起来了,并且竭力联想在什么地方见过我,而变得局促不安,我的监护人看到这种情形,便来替他解围。
“你收的学生多吗,乔治先生?”
“有时多,有时少,先生。一般说,靠这些学生过日子是不够的。”
“偶尔到你的打靶场来练习打靶的,是些什么样的人呢?”
“各式各样的人都有,先生。本国人和外国人,从绅士到学徒都有。过去还有法国女人,她们都是射击能手。当然也有许多莫名其妙的人——他们只要有机会,什么地方都去。”
“来练习射击的人,有没有因为怀恨别人,打算将来打活靶的呢?”我的监护人笑着问道。
“这种情形不多,先生,不过也确实发生过。人们主要是来学射击技巧——也有为了解闷的。这两种人各占一半。对不起,”乔治先生说,笔直地坐着,双手也伸得直直的,按在两个膝盖上,“如果我听的不错,你也是大法官庭的起诉人吧。”
“很遗憾,你说的一点也不错。”
“我也曾认识一个遭遇和您差不多的人,先生。”
“他也是大法官庭的起诉人吗?”我的监护人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呢?”
“唉!这个人到处碰壁,吃尽苦头,成天愁眉苦脸,”乔治先生说,“所以神经有点失常。我不相信他打算杀人,可是他当时非常气愤和暴躁,常到我这儿来,交五十发子弹的钱,一气把子弹打完,最后变得十分激动。有一天,他很气愤地对我谈起他受到的冤屈,当时正好没有旁人,我就对他说:如果打靶能叫你消点气的话,老兄,那当然是最好了;可是,看你现在的情绪,我可不愿意你对打靶这么热心,我倒希望你能找些别的消遣。当时他那么激动,我不得不加以警惕,防他揍我一拳。可是他听了以后倒没有怪我,马上就停止打靶了。我们握握手,从此成了好朋友。”
“那人是干什么的?”我的监护人问道,这时又露出很感兴趣的样子。
“唉!他最初是希罗普郡的一个不算富裕的农民,后来就被他们糟蹋得不成样子了,”乔治先生说。
“他的名字叫格里德利吧?”
“就是呀,先生。”
乔治先生那炯炯有神的眼光又迅速向我瞟了几回,因为这时,我的监护人和我对这件偶合的事情正感到惊讶而交谈了几句;于是我便向他解释我们知道这个名字的经过。他认为这是我对他客气,便敬了我一个军礼,以表示感谢。
“我不知道,”他望着我说,“究竟为什么又这样想了——可是——唉!简直胡闹!我脑子里想些什么啊!”他用那只大手去抚弄他那卷曲的黑发,仿佛想摆脱开他那些零乱的思绪,接着又把椅子往前拉了拉,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放在腿上,眼睛望着地面出神。
“听说这位格里德利又因为心情不好而闯了祸,躲了起来,我听了真难过。”我的监护人说。
“我也听说了,先生,”乔治先生答道,仍旧望着地面沉思。“我也听说了。”
“你不知道他躲在什么地方吗?”
“不知道,先生,”骑兵答道,一边抬起眼睛,从沉思中惊醒过来。“他的情况,我一点也不知道。我想他很快就会被折磨死的。一个坚强的人经得起好多年的精神折磨,但到最后也会突然死掉。”
理查德一进来,我们便停止了谈话。乔治先生站起来,向我又敬了一个军礼,并与我的监护人告别,大踏步走了出去。
这是理查德预定启程的那天早晨。当时我们把东西都买齐了;午后不久我把他的行装也全部收拾好;等到晚上他取道利物浦前往霍利赫德,我们就没事了。贾迪斯控贾迪斯案当天又要开庭,理查德向我提议一同到法院去听听开庭的情况。当天是他启程的最后一天,他非常想去而我又从未去过,因此,我便同意了;我们走到威斯敏斯特,法院正在开庭。我们一边走,一边聊,约好他将来写信给我,我也写信给他,还订下许多其他很有希望实现的计划。我的监护人知道我们要上什么地方,所以没跟我们一块儿去。
我们到了法院,看见大法官——我们曾在林肯法学协会他的私人房间里见过他——在法官席上正襟危坐,态度庄严肃穆,在他下面的红案子上摆着权标和印玺,此外还有许多一般高矮的花束,看起来像个小花园,使法庭到处弥漫着芬芳的气息。从那红案子往下看,就是律师们长长的行列,一堆堆的公文摆在他们脚边的垫子上,再往前是戴着假发、穿着法衣的法庭人员——有的醒着,有的睡着,有一个在讲话,可是谁也没注意听他在讲什么。大法官靠着他那非常舒适的座椅,胳膊肘支在有软垫的扶手上,手托着前额。在场的人有的在打瞌睡,有的在看报,有的走来走去,有的三五成群,低声交谈;大家都从从容容,不慌不忙,对什么事情都漫不经心,因而显得十分逍遥自在。
眼看这里种种怡然自得的景象,我便想到起诉人穷愁潦倒的一生和死亡;眼看这里的人衣冠楚楚和彬彬有礼,我便想到这一切所体现的破坏、穷困和苦难;我又想到许多人失望之余而感到怒火中烧,但另一方面,日子一天天、一年年地过去,这里的讲究礼节的场面都平稳地、有条不紊地继续下去;我看见大法官和他下边的全体律师,有时面面相觑,有时望着旁听者,仿佛他们根本不知道他们的名声在英国各地已经成为莫大的笑柄,引起了普遍的恐惧、鄙视和痛恨;他们已经名誉扫地,除非出现奇迹,否则就不能给任何人带来幸福。我以往从未见过这种现象,所以觉得它很古怪、很矛盾,因此,刚一开头的时候,我对这些简直难以置信和无法理解。我在理查德带我去的座位上坐下来,倾耳谛听并向四周张望。我看见那个可怜的、疯疯癫癫的小老太婆——弗莱德小姐站在凳子上,对着法庭点头,除她以外,整个法庭似乎没有一点真实的东西。
弗莱德小姐看见我们,便到我们坐的地方来了。她殷勤地欢迎我到她这个小天地来,带着非常得意而骄傲的神色向我介绍这个地方的主要特色。肯吉先生也来跟我们谈话,同样把这个地方夸耀一番,不过他用的是主人家那种殷勤而谦虚的态度。他说当天不是参观的理想日期,最好是在开庭季节的第一天;他说尽管如此,这个地方还是富丽堂皇,气象万千的。
我们在那儿坐了半小时左右,这个正在进行中的案子(恕我用了这么个可笑的词儿)似乎由于案件本身枯燥乏味而告结束了;它没有什么结果,或者说谁也没有希望它会有什么结果。这时大法官把一沓公文从他桌上扔给下面的法庭人员,有人喊道:“贾迪斯控贾迪斯案。”随着这个喊声,人群中产生了一阵骚动和笑声,旁听者纷纷退席;有人把一堆堆、一捆捆的公文和整袋整袋的文件送上庭来。
我想这次开庭的目的是为了得到“进一步的指示”——据我了解,这是有关诉讼费的问题,因为这方面的账目已经弄得非常混乱了。我计算了一下,那些自称参与该案的律师共有二十三位,可是他们对案情似乎并不比我了解多少,他们跟大法官交谈,彼此争辩解释,有人说应该这么办,另一些人又说应该那么办,有人开玩笑地建议翻阅大卷的口供书,这马上引起更大的骚动和笑声;那些与本案有关的人士都懒洋洋的,把审理这案子当作一个消遣,因此谁也没法使这个案子产生任何结果。过了一小时左右,许多人作了发言,而又都被打断了,于是本案便像肯吉先生所说的那样又是“暂毋庸议”了,在书记还没有把全部公文运到庭上的时候,打开的公文又一捆捆地包起来了。
当这种毫无结果的诉讼程序结束时,我对理查德望了一眼,看到他那年轻漂亮的脸上露出疲乏不堪的神色,不禁吃了一惊。他当时只说了这么一句:“德登大妈,这种局面不能永远不变。但愿下次的运气好一些!”
我看见格皮先生送公文进来,交给肯吉先生。格皮先生也看见了我,便可怜巴巴地向我鞠了一躬;他那副样子促使我赶快离开法院。理查德让我挽着他的胳臂,正准备领我出去,这时格皮先生走上前来。
“请原谅,卡斯顿先生,”他轻轻地说,“同时也请萨默森小姐原谅。这里有位太太——我的朋友——认识萨默森小姐,希望同她握握手。”他说话时,我看到教母家那位雷彻尔太太出现了,仿佛她活生生地突然从我的记忆中跳到了眼前似的。
“你好吗,埃丝特?”她说,“还记得我不?”
我伸出手去说我仍然记得她,而她的样子也没有多大改变。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还记得从前那些日子,埃丝特,”她用原来的那种尖刻口吻说道。“今天当然不同啰。好啊!我很高兴看到你,也高兴你并不那么骄傲,还肯跟我打招呼。”其实,她看见我并不骄傲似乎还感到失望哩。
“骄傲!雷彻尔太太!”我驳道。
“我已经结了婚,埃丝特,”她冷冷地纠正我说,“现在是恰德班德太太。好,再见吧,祝你幸福!”
格皮先生一直很注意地听我们说话,这时,如释重负地轻轻叹了一口气。因为庭上更换审理的案件,一小群人乱哄哄地挤进挤出,我们正站在他们中间,因此格皮先生便用臂肘推开人群和雷彻尔太太往外挤。理查德和我也穿过人丛往外走,我一边走,一边还因为刚才那意外的重逢而感到不快,这时忽然看见乔治先生向我们走来,可是没看见我们。他旁若无人地迈着沉重的脚步往前走,眼光掠过人丛,对法庭直愣愣地望着。
“乔治!”理查德经我指出后喊道。
“碰见你真好,先生,”他答道,“还有你,小姐。我想找个人,你们能替我指点一下吗?我不熟悉这个地方。”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给我们让路,当我们挤出人丛,走到一幅宽大的红色帐幕后面的角落时,他便停了下来。
“有个疯癫的小老太婆,”他开始说道,“她——”
我竖起食指,让他别往下说,因为弗莱德小姐就在左右;她始终在我身边,并且当她遇到一些法院朋友时,便轻声说“别响!菲兹-贾迪斯就在我左边”,要他们看我,而我听了这些,却很不安。
“嗯!”乔治先生说。“你还记得吗?小姐,今天早晨我们谈到了一个人——格里德利,”他用手捂着嘴,轻轻跟我说。
“记得,”我说。
“他躲在我那里,可是早上我不便谈,因为还未得到他的同意。他已经病得很重了,小姐,可是他忽然想起要见见她。他说他们了解彼此的心情,她简直成了他在法院的一个好朋友。我到这儿来找她,因为我刚才守在格里德利身边时,似乎听见了死亡的鼓声隆隆地响起来了。”(1)
“你要我告诉她吗?”我说。
“那太好了。”他一边回答,一边带着稍微不安的神色望了望弗莱德小姐。“幸亏上帝保佑碰见了你,萨默森小姐,不然我真不知道怎样跟那位太太说哩。”他一只手揣在怀里,以军人的姿态直挺挺地站着,于是我便在瘦小的弗莱德小姐耳边把他仗义而来的用意告诉了她。
“原来是从希罗普郡来的那位朋友!他心里可有气啦,可是他也差不多和我一样出名哩!”她高声说。“真的,亲爱的,我非常高兴去拜访他。”
“他现在藏在乔治先生家里,”我说,“小声点,这位就是乔治先生。”
“真——的吗?”弗莱德小姐答道。“荣幸得很!他是一位军人,亲爱的。说真的,还是一位不折不扣的将军哩!”她轻轻地跟我说。
可怜的弗莱德小姐为了表示对军人的尊敬,觉得必须谦恭有礼,便一再屈膝请安,因此费了不少时间才走出法院。最后到了法院外边,她一面管乔治先生叫“将军”,一面要他挽着她的胳膊肘,把旁观的闲人都逗乐了。乔治先生显得局促不安,非常殷勤地恳求我“别把他扔下不管”,所以我也犹豫不决,觉得不便把他扔下不管,并且,因为弗莱德小姐一向听从我的意见,而她也说,“亲爱的菲兹-贾迪斯,你当然会陪我们一齐去啦。”理查德露出了十分愿意,甚至是渴望的神色,表示我们应该把他们平安地送到目的地,所以我们也就同意了。乔治先生告诉过我们:格里德利知道贾迪斯先生和他在早晨曾经会面以后,整个下午都在想念着贾迪斯先生,因此我便用铅笔匆匆写了一个便条给我的监护人,把我们去的地方及原因通知他。乔治先生在咖啡馆把字条封好,免得泄露秘密,然后派个搬运工送去。
接着我们雇了一辆出租马车,驶往累斯特广场附近。我们走过几条狭隘的小街,乔治先生为此表示歉意。不久我们便到了打靶场,但门都关着。门铃的摇柄用链条挂在门柱上;乔治先生拉铃的时候,有一位似乎很有身份的老绅士(他头发花白,戴着眼镜,穿着黑上衣,打着绑腿,头上戴了一顶阔边帽,手里拿着一根顶端镶金的大手杖)过来跟他打招呼。
“请原谅,老兄,”他说,“这里是不是乔治打靶场?”
“是啊,先生,”乔治先生答道,一边朝写在白墙上那个招牌的大字望了望。
“嘿!没有弄错!”老绅士随着乔治先生的眼光望去,说道。“谢谢。你拉铃了吗?”
“我就是乔治,先生,已经拉过铃了。”
“哦,真的吗?”老绅士说,“你就是乔治?那么,你看我跟你同时到了。刚才是你去找我吧?”
“没有,先生。失敬得很,请问你是哪位?”
“哦,真的吗?”老绅士答道。“那么,来找我的,是你那位年轻伙计了。我是医生,有人来请我——五分钟以前——到乔治打靶场看病。”
“死亡的鼓声,”乔治先生转身对着理查德和我,严肃地摇了摇头说。“一点也不错,先生,请进,请进。”
这时一个身材瘦小、相貌古怪的人开了门,他戴着一顶绿呢帽,系着围裙,脸上、手上和衣服上全部沾满油污。我们走过一条阴暗的过道,到了一个大屋子里,四周砖墙上空空荡荡,屋里摆着靶子、枪刀以及其他武器。等我们全体走进屋里以后,那个医生便站着,脱掉帽子,像变魔术似的改变了本来面目,而成为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了。
“你瞧瞧我,乔治,”这人一边说,一边迅速转身对着乔治,用粗大的食指敲着乔治的胸膛。“你了解我,我也了解你。你见过世面,我也见过世面。你当然知道我叫布克特,我有逮捕格里德利的拘票。你长期把他隐藏起来,你的手段很高明,值得钦佩。”
乔治先生狠狠地望着他,咬着下嘴唇,摇了摇头。
“喂,乔治,”对方说道,一边向前靠过去,“你是个明白人,一向奉公守法,关于这一点,那是没有问题的。可是你得注意,我跟你谈话,并没把你看作一个普通人,因为你曾经替国家效过劳,而且了解国家一旦需要我们尽义务,我们就得服从。因此,你绝不想捣乱。如果我要你帮忙,你就会帮我,关于这一点,也是没有问题的。菲尔·斯夸德,不准你在周围转来转去,”那个满身肮脏的瘦小个子,肩头蹭着墙慢慢移动,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位不速之客,那样子显得非常凶狠。“因为我认识你,你讨不了便宜。”
“菲尔!”乔治先生说。
“是,老板。”
“安静些。”
这个矮个子悻悻地哼了一声,便站住不动了。
“各位女士,各位先生,”布克特先生说,“如果诸位对我这种行动觉得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那就请你们包涵一些,我是探长布克特,奉命来办件公事。乔治,我知道我要逮捕的人躲在什么地方,昨天晚上我在屋顶从天窗里看到了他,你当时就跟他在一起。他就在那个屋子里,”他用手指了一指,“就躲在那里——躺在一张沙发上。现在我得见见这位老兄,通知他已经被看管起来。但是你了解我的为人,你知道我不想采取令人难堪的手段。请你用男子汉对男子汉的态度(别忘了你还是一位老资格的军人哩!)向我保证在咱俩之间,一切都得光明磊落,这样我就会尽量给你方便。”
“我给你保证,”乔治先生答道。“不过,你这个人的手段实在不漂亮,布克特先生。”
“胡说,乔治!手段不漂亮?”布克特先生说,一边又用手指敲了敲乔治宽阔的胸膛,一边又跟他握手。“你把我要逮捕的人藏得那么严密,我说过你手段不漂亮没有?你对我也客气点吧,老兄!亲爱的威廉·泰尔(2),近卫骑士老萧(3)!各位女士!各位先生!不说你们也明白,他是英国军人的一个榜样。如果我能变成像他那样的人,不管出多少钱我也情愿!”
事情已经发展到了高潮,乔治先生略加思索,便提议先和弗莱德小姐进去看看他的同伴(这是他对格里德利的称呼),布克特先生表示了同意,于是他们便往打靶场的另一端走去,让我们在一张摆满枪支的桌子旁边坐着或站着。布克特先生乘机和我们聊起天来;他问我是否像一般年轻小姐那样害怕武器;问理查德的打靶技术是否高明;问菲尔·斯夸德这些来复枪中哪支最好,如果是新枪,价值多少;等斯夸德告诉了他,他又跟斯夸德说,他刚才发了脾气,现在感到很抱歉,因为他为人向来和气,简直像个大姑娘一样,所以大家都跟他相处得很好。
过了一会儿,他跟着我们往打靶场的另一端走去,理查德和我默不作声地走着,这时乔治先生来找我们了,他说如果我们愿意见见他的同伴,他的同伴一定非常欢迎我们。他正说着,门铃响了,我的监护人也到了,他低声地说:“希望对一个遭受同样不幸的可怜人,能尽一份微薄的力量。”于是我们四个人便往里走,进了格里德利那个屋子。
这是一个从打靶场隔出来的木板房,木板没有油漆,屋里也没有什么摆设。隔板不过八英尺或十英尺高,遮住了四周,但遮不住上端,遮不住高高的打靶场屋顶的椽木和布克特先生曾经往下窥视的那个天窗。太阳已经低了——快落下去了——红艳艳的阳光从屋顶上照下来,但照不到地上。从希罗普郡来的那个人躺在一张粗帆布沙发上——他那身衣服跟我们上次见到他时差不多,但外表已经有了很大变化,我一下看见他那张苍白的脸时,我觉得他一点也不像我印象中那个样子。
他躲在这个地方,一直不停地写,不停地申诉他的冤屈。桌上和几个书架上摆满了他手写的呈文、磨损了的钢笔以及其他文具。他和那个疯癫的小老太婆并排坐着,那神态仿佛世上只有他们两个人,使人看了觉得又可怜又可怕。她坐在椅子上,握着他的手,我们都没走到他们跟前去。
他的声音已经很微弱了,他脸上原有的表情、他的精力、他的愤怒、他对遭受的冤屈的反抗精神也都消失了,因为他饱经忧患,终于倒下来了。我们以前曾经同这个来自希罗普郡的人交谈过,当时他身体健康,精神饱满,可是他现在的样子几乎叫我们认不得了。
他对理查德和我点了点头,同时跟我的监护人说:
“我很感谢你来看我。我想你们跟我见面的日子也不会多了。我很高兴跟你握手,先生。你是个好人,遇到不公道的事,也不气馁。说真的,我很尊敬你。”
他们热情地握手,我的监护人安慰了他几句。
“你也许会觉得奇怪,先生,”格里德利答道,“假如这次我是和你初次见面,也许我就不愿见你了。可是你知道我曾经为这场官司斗争过,你知道我曾经赤手空拳地反抗过他们所有的人,你知道我曾经把事实真相全盘告诉他们,揭露了他们的真面目和他们带给我的委屈;所以,你看到我今天这个可怜的样子,我也毫不在乎。”
“你在他们面前一向是勇敢的,”我的监护人说。
“你说得对,先生,”他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我告诉过你,当我失去勇气的时候,结果会怎么样。你瞧这儿!瞧瞧我们——瞧瞧我们!”他把弗莱德小姐握着他的那只手,从她胳臂中抽出来,并且把她拉近一些。
“结局就是这样。在我原有的一切关系、一切努力和希望,一切活着和死去的亲友当中,就剩下这个可怜人跟我意气相投了。经过这些年苦难的日子,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关系,这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没有给大法官庭破坏的一个关系。”
“祝福你,格里德利,”弗莱德小姐流着泪说,“祝福你!”
“原来,我还蛮有把握,以为自己永远不会让他们弄得灰心丧气,贾迪斯先生。我也有过决心不让他们这样做。我当时真以为在我病死之前,能够揭发他们,让他们出丑。可是我今天已经被折磨得筋疲力尽了。我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少年的折磨,反正我觉得自己好像很快就要倒下。我希望他们永远听不见我这些话。我希望这里的每一个人都能让他们明白,我一直到死还是像多少年来那样,毫不退让地反抗他们。”
布克特先生一直坐在门口的角落里,这时尽可能说一些和气的话来安慰他。
“好啦,好啦!”他在角落里说,“不要那么说了,格里德利先生。你不过是心里有点不高兴罢了,有时候我们免不了也会这样,我就会这样。振作起来吧!将来你还会对他们一个一个地发脾气;而且,如果我走运的话,也还会接到许多要逮捕你的拘票哩。”
格里德利摇了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不要摇头啊;”布克特先生说,“你还是点头吧,我希望你点头。天啊!我们彼此打过多少次交道!你不是由于藐视法庭而接二连三地被关在佛里特监狱吗?我到法庭去了一二十次,不就是因为你死缠住大法官不放吗?难道你不记得,你最初威胁律师的时候,他们一星期有两三次宣誓控告你要杀人吗?你不妨问问那位小老太太,她哪一次都在场。打起精神来吧,格里德利先生,打起精神来吧,老兄!”
“你打算怎样处理他呢?”乔治低声问道。
“现在还很难说,”布克特先生用同样的声音答道。接着,他又提高声音,继续鼓励格里德利。
“你说已经筋疲力尽了吗,格里德利先生?这些日子你一直躲着我,害得我像只猫似的爬上屋顶,然后又装成医生来看你,你这还能说筋疲力尽吗?你的行为不能证明你已经筋疲力尽了。我觉得你根本不是这样!让我告诉你需要什么,你需要用刺激来支持,其实这一点你自己也明白;你就需要这个。你对刺激已经习惯了,没有刺激,你就活不下去。我本人也是这样。那么,好吧;这张拘票是林肯法学协会图金霍恩先生收到的,后来又在六个郡里备了案。根据这张拘票,你得跟我走,到法官面前去辩论一番,发顿脾气,你看怎么样?这对你会有好处,能使你精神起来,得到一些锻炼,好在下一次跟大法官打交道。你认输了吗?听到你那么一个精力充沛的人说认输,真叫人奇怪。你不能认输,大法官庭少了你就不热闹啦。乔治,你扶一下格里德利先生,看看他坐起来是不是比躺着好些。”
“他身子很虚弱,”那位骑兵低声说。
“真的吗?”布克特先生焦急地问道,“我只是想刺激他一下。我可不愿看着一位老朋友这样就认输了。如果我能惹他跟我发顿脾气,那也许会使他精神起来。只要他高兴,他爱怎样揍我都行。我决不会占他便宜的。”
弗莱德小姐突然发出一声尖叫,声震屋宇,这声音至今还萦绕在我耳边。
“哎呀!格里德利!”当格里德利从她身前沉重而又平静地往后倒下去,她便叫了起来,“咱们认识这么些年了,我还没有给你祝福,你怎么就合上眼啦!”
太阳已经落下去了,屋顶上的阳光慢慢消失,阴影也渐渐笼罩着这个屋子。但是我觉得这对人物(一生一死)留下了比黑夜还黑暗的阴影,它深深地投在理查德的旅途上。从理查德临别的话中,我仿佛又听见下面那些话在耳边回响:
“在我原有的一切关系、一切努力和希望,一切活着和死去的亲友当中,就剩下这个可怜人跟我意气相投了。经过这些年苦难的日子,我们之间建立了一种关系,这就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没有给大法官庭破坏的一个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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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死亡的鼓声”一语,出自美国诗人朗费罗(1807—1882)所著的诗:《生命的赞歌》(A Psalm of Life)。
(2) 传奇中的瑞士神箭手。
(3) 萧(Shaw,1795—1871):英国军官,爱尔兰人,参加过不少战役。曾指导训练射击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