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一天傍晚的天气很热,但在林肯法学院广场图金霍恩先生的事务所里,那个画在天花板上的罗马神,看样子却非常凉快,因为这时事务所的两扇窗户大开,而这屋子本身又很高、很通风、很阴暗。遇到十一月或一月大雾弥漫和下起冰雹雨雪的时候,这屋子的特点可能就不那么理想了;但在这酷热的暑假里,这些特点倒是有其好处的。就拿那个罗马神来说吧,虽然他的面颊像两个桃子,膝盖像两束鲜花,大腿和胳膊红红肿肿,看不出腿肚子和臂上的肌肉,但他今天晚上的样子却显得非常凉快。
很多尘土从图金霍恩先生事务所的窗户飞进来,而他那些家具和文件上的尘土也就越积越厚。到处是尘土。田野的微风因为迷了路,吹到这儿来,看见事务所里的情景不禁吓了一跳,赶紧逃跑。它在那个罗马神的眼睛里撒下的尘土,就像法律(或者说,图金霍恩先生,因为他是法律的忠实代表)不时在外行人的眼睛里撒下的尘土一样多。
在这个阴暗的尘土宝库里——图金霍恩先生本人、他的文件、他的所有委托人以及这世上全部的有生物和无生物,都在逐渐消溶,化作尘土……图金霍恩先生坐在一个敞开的窗子旁边,正自得其乐地品尝着一瓶陈年美酒。别看他这个人冷酷无情、枯燥无味和沉默寡言,在品尝陈年佳酿这方面,他一点也不比别人差。他在林肯法学院广场下面有一个很精巧的地窖,贮藏着许多名贵无比的葡萄美酒;这个酒窖可以说是他许多秘密中的一个秘密。如果他像今天那样,从咖啡馆叫一盘鱼、一盘牛排或者童子鸡,一个人在事务所里吃饭,他就会拿一支蜡烛,到一所空房下面那个回荡着回声的酒窖去。随着一阵由远而近的开关大门的响声,图金霍恩先生回来了,他的神情很严肃,身上带着泥土的气味。他拿了一瓶酒,倒出一杯藏了五十年的佳酿,杯子里的酒大概是觉得自己太有名了,有点不好意思,立刻泛起一片酡红,而它散发出来的南国葡萄的芬芳气息,也使这事务所满室生香。
在这黄昏时分,图金霍恩先生就坐在敞开的窗子旁边,品尝他的美酒。好像是那葡萄美酒向他低声倾诉了那五十年默默无闻、与世隔绝的生涯以后,他就越发沉默了,他现在的样子更显得深不可测: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喝酒,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果子似的;他在这薄暮时分凝神默想,对别人的秘密一再玩味。这些秘密使他联想起乡间别墅那些幽暗的树林子,联想起伦敦城里那些重门深锁、空无人居的大公馆。不过,他这时也可能在想自己的事情,想他的家庭历史、他的钱财、他的遗嘱——这些事从来不曾对人透露过——或者在想他的一个独身朋友,那个人不论外表或脾气都和他一样,而且还是个律师。他记得这朋友的生活也和他一样;只是到了七十五岁那一年,这位朋友突然起了一个念头(这自然是我们的猜测),认为生活太没有意思,便在夏天的一个傍晚,把金表给了一个替他梳理假发的人,然后缓缓走回法学院,上吊自杀了。
但是,图金霍恩先生今天晚上并不像往常那样,一个人坐在那里沉思默想。和他同桌而坐的,还有一个秃顶的人,这个人满脸笑容、态度温和,虽然和他同桌,但坐得并不舒服,因为他谦虚地把椅子稍稍拉开了,遇到律师先生叫他倒酒的时候,总是作出恭恭敬敬的样子,用手背捂着嘴咳嗽一声。
“喂,斯纳斯比,”图金霍恩先生说,“你把那件奇怪的事情再说一说吧。”
“好的,先生。”
“你刚才说,你昨天晚上特意到这里来——”
“关于昨天晚上的事,我太冒昧了,一定请您原谅才好,先生。可是我记得您当初对这个人的事情很关心,所以我觉得您可能——想——”
图金霍恩先生是不会替斯纳斯比把话说出来的,也不会让人觉得他们所谈的事情,有没有可能和他本人有关系。所以斯纳斯比先生感到很尴尬,便咳了几声,拖长声音说:“说真的,先生,我太冒昧了,一定请您原谅才好。”
“这没什么,”图金霍恩先生说。“斯纳斯比,你刚才跟我说,你戴上帽子就来了,没有把来意告诉你太太。这当然很谨慎,因为这不过是一件小事情,用不着多提。”
“是呀,先生,”斯纳斯比先生答道,“您也知道我太太——请原谅我太直言——爱管闲事。不错,她就是爱管闲事。真糟糕,她现在动不动就抽筋,不过找些事情让她多操点心,倒是好的。因此,她现在就老爱管这管那了。不瞒您说,她根本不问事情跟她有关无关,只要她知道有件什么事情——特别是跟她无关的事情——总要插上一手。我这位好太太的心可闲不住啊,先生。”
斯纳斯比喝了口酒,又用手背捂着嘴咳嗽两声,表示对这酒非常赞赏,喃喃地说:“天啊,这酒真好!”
“这么说,昨天晚上你上这儿来,没有跟别人提过,是不是?”图金霍恩先生问道。“今天晚上也是这样吗?”
“是呀,今天晚上也是这样。我那位好太太这一阵子——请原谅我太直言——非常虔诚,或者,至少是她自己认为很虔诚,她参加了一个叫恰德班德的牧师主持的‘晚祷会’——他们就这么说的。恰德班德牧师的口才当然是很好,不过我个人不大喜欢他说的那一套。这倒没什么关系。既然我那位好太太有事在身,我也就能太太平平地走到这里来了。”
图金霍恩先生表示赞许。“再来一杯,斯纳斯比。”
“谢谢,先生,”法律文具店老板说,又谦虚地咳嗽了一声。“这酒妙极了,先生!”
“这酒现在不容易喝到了,”图金霍恩先生说。“这是藏了五十年的陈酒。”
“真的吗,先生?不过,老实说,我听了这话,倒一点也不觉得奇怪。这真像是藏了上百年的陈酒呢。”斯纳斯比先生对这葡萄美酒大大赞扬了一番以后,便谦虚地用手背捂着嘴咳嗽了几声,好像因为喝了这样名贵的东西,感到于心有愧似的。
“请你再讲一遍,那个小孩怎么说的?”图金霍恩先生一边问,一边把双手插进兜里,很安详地往椅背上一靠。
“好吧,先生,我给您说说。”
于是,那位法律文具店老板便把乔在他家里对客人们说的那些话,报告给图金霍恩先生;他的报告虽然有点啰嗦,但是相当忠实。快说完的时候,他忽然吓了一大跳,而且立刻把话打住——“哎呀,先生,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一位客人!”
斯纳斯比先生真的吃了一惊,因为他看见离他们桌子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人站在他和图金霍恩先生之间;这个人一手拿帽子,一手拿手杖,很注意地在听他说话。斯纳斯比先生记得,他进来的时候,没有看见这个人,而后来也没看见有人从门口或从哪一扇窗户进来。屋子里倒是有一个衣橱,但是他没有听见衣橱打开时铰链上发出的那种叽嘎叽嘎的响声,也没有听见有人走路时踩着地板的声音。然而,这个第三者却站在那里,倒背着手,一手拿帽子,一手拿手杖,脸上露出一派从容自若的神色,默默地听他说话。这是个中年人,穿着一套黑衣裳,身材魁梧,态度沉着,目光异常锐利。他注视着斯纳斯比先生,好像要给斯纳斯比画像似的;不过,在他乍一露面时,除了给人那种神出鬼没的感觉以外,却没有什么引人注目的地方。
“不用怕这位先生,”图金霍恩先生从容不迫地说。“布克特先生不是外人。”
“是吗,先生?”法律文具店老板答道,他咳了一声,表示根本不知道布克特先生是谁。
“我要他听听这件事情的经过,”律师说,“因为我由于某种原因,很想多了解这件事情,同时他在这方面也很有办法的。你说说你的看法吧,布克特。”
“事情很简单,先生。我们的人不让那个小孩老呆在十字街头,要他往前走,所以,在原来那个地方现在找不到他了。如果斯纳斯比先生愿意跟我到‘托姆独院’去一趟,把他找出来,那么,用不着两个钟头,我们就可以把他带到这里来。当然,斯纳斯比先生不去的话,我也有办法把他找来,不过这样做比较便当。”
“布克特先生是一位探长,斯纳斯比,”律师解释说。
“真的吗,先生!”斯纳斯比先生说,他感到毛骨悚然。
“如果你愿意陪布克特先生到那个地方去一趟,”律师紧钉了一句,“那我一定感谢你。”
斯纳斯比先生稍微犹豫了一下,可是,布克特已经看透他的心思。
“您不必担心这孩子会吃什么亏,”他说。“这您用不着担心。这孩子本身是没有问题的。我们只想把他带到这里来,问他一两件事情,问完了,就给他一点报酬,让他回去。这是一件好差事。我可以向您担保,问完了话,我们一定好好打发那孩子回去。您不必担心他会吃什么亏,您大可不必担这个心。”
“好极了,图金霍恩先生!”斯纳斯比先生高兴地喊道;他这时放心了:“既然是这样——”
“就是呀!您听我说,斯纳斯比先生,”布克特一边说,一边挽着他的胳膊,把他拉到一旁,然后又亲热地敲了敲他的胸口,把他当作心腹之交那样跟他说话,“您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您是个精明强干、通情达理的人。您这人实在不错。”
“说真的,您这样过奖,我实在不敢当,”法律文具店老板答道,一边又谦虚地咳嗽了一声,“不过——”
“您这个人实在不错,”布克特说。“所以,我觉得,您既然做这一行买卖,而这行买卖又讲究信用,要求做买卖的人头脑清醒,通情达理,而且能够守口如瓶(我从前就有一个叔叔干过这一行)——所以我觉得用不着对您这样一个人说,应该保守秘密,千万不要把这件小事张扬开。您明白我的意思不?要保守秘密!”
“不错,不错,”斯纳斯比先生答道。
“不瞒您说,”布克特装出一副亲切而坦白的样子,说道,“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那个死者似乎有权接受一笔财产,而那个女人在那笔财产上头,似乎玩过什么花样。您明白了吗?”
“哦!”斯纳斯比说,但是他那样子似乎还不怎么明白。
“当然啰,您一定觉得,”布克特接着说,一边装出一副又高兴又同情的样子,轻轻拍了拍斯纳斯比先生的胸口,“按理,每个人都应当享有自己的权利。您一定是这样看的吧?”
“就是呀,”斯纳斯比点了点头答道。
“为了这一点,同时,也为了方便一位——在你们那一行是怎么称呼的——顾客还是客人?我忘了当年我叔叔是怎样说的了。”
“什么,我一般都管他们叫顾客,”斯纳斯比先生答道。
“对了,就叫顾客!”布克特先生答道,一边又亲切地和他握手,“——为了这一点,同时,也为了方便一位好顾客,您打算跟我秘密地到‘托姆独院’去一趟,而且今后愿意保守秘密,绝口不跟人说。我想,您大概是打算这样做吧?”
“您说得对,先生。您说得对,”斯纳斯比先生说。
“那很好,这是您的帽子,”斯纳斯比的新交朋友答道,对他的帽子非常熟识,好像那是他亲手做出来的东西;“您要是方便的话,现在就可以走。”
他们离开的时候,图金霍恩先生仍然坐在那里喝酒,他那深不可测的内心,从表面上看似乎没有什么波动。他们出了事务所,走到街上。
“有一个叫格里德利的人挺不错,您大概不认识他吧?”他们刚才下楼的时候,布克特很亲切地跟他说。
“不认识,”斯纳斯比先生想了想说,“我不认识这个人。怎么回事?”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布克特说;“这个人有一回发了点脾气,威胁过一位很有身份的先生,我这里有一张拘票要逮捕他,不过,他躲起来了。一个明白事理的人居然会这样做,这真糟糕。”
一路上,斯纳斯比先生觉得很奇怪,因为他发现,无论他们走得多快,他那位同伴的态度不知为什么还是有时躲躲闪闪,有时慢慢腾腾;而且,无论他要往左拐还是往右拐,总装出真要往前走的样子,直到最后一刹那,才突然转身拐弯。他们不时遇到值勤的巡警,斯纳斯比先生注意到,布克特和巡警迎面而过的时候,双方都现出茫然不认识的样子,眼睛看着前面的什么地方,好像是谁也没看见谁。有几次,布克特先生走到一个矮小的年轻人后面,看也不看,就用手杖戳了他一下。那个年轻人戴着一顶亮闪闪的帽子,两边额角都有一个扁平而光亮的发卷;他被手杖戳了一下以后,立即回过头,接着就消失不见了。总的说来,布克特先生无论遇到什么东西,都看在眼里;他的脸一点表情也没有,这和他小指上那一个纪念死者的大戒指,或者别在他衬衫上那个没镶多少钻石但是样子挺好看的胸针一模一样。
最后,他们来到了“托姆独院”,布克特先生在拐角的地方呆了一会儿,从一个值勤的巡警手里拿过一盏点亮的牛眼灯;那巡警自己还有一盏,挂在腰上,现在跟着布克特走过来。斯纳斯比先生在这两个人的引导下,在一条肮脏的马路中间走着。这条马路阴沟堵塞,空气混浊,路上的淤泥和脏水都很深——尽管别的地方马路上并没有泥水——到处是臭气熏天、垃圾遍地,他虽然在伦敦住了半辈子,也很难相信自己的眼睛和鼻子。这条到处是瓦砾成堆的马路,还通到别的环境恶劣的小街小巷去,斯纳斯比看见这些街道就感到恶心,仿佛自己正一步步地往下走,向那可怕的地狱走去。
“躲开,斯纳斯比先生,”布克特说,因为这时有人抬着一副木箱式的破烂担架向他们走来,担架周围还有一群吵吵闹闹的人。“瞧,又有人得了传染病啦!”
担架上的那个可怜人因为是在箱子里,大家都看不见,抬过去的时候,那群人就没有再跟着走了,而在这三个新来的人身旁转来转去,那一张张的脸孔,好像是做噩梦时见到的那种可怕的脸孔。人群渐渐消散,有的跑到小巷里,有的溜进破屋里,有的闪到大墙后面;但不久,这些人又出现了,他们忽来忽往,不时发出带有警告意味的喊声和刺耳的口哨声,一直到这三个人离开为止。
“这些房子都有传染病吗,达比?”布克特先生拿牛眼灯照了照一排散发着臭气的破房子,镇静地说。
达比回答说“全都有传染病”,而且,多少个月以来,这些房子的人“已经死了好几十个”,他们“像瘟羊似的被人抬走”,有的已经死了,有的奄奄一息。他们继续往前走;布克特对斯纳斯比先生说,他的面色不大好,斯纳斯比先生回答说,他好像觉得没法呼吸这种可怕的空气。
他们到好几个房子去打听有没有一个叫乔这样的小孩。因为“托姆独院”的人很少叫正名的,所以很多人问斯纳斯比先生找的是不是“红头发”,或者“上校”,或者“吊死鬼”,或者“小骗子”,或者“狗鼻子”,或者“高个子”,或者“大砖头”,斯纳斯比先生一遍又一遍地跟他们解释。对于他形容的那个小孩,人们有许多争论。有人认为那一定是“红头发”,有人说是“大砖头”。有人把“上校”找来了,可是他根本不像乔。不管斯纳斯比先生和他那两个带路人在什么地方停下来,人群总是挤过来围拢着他们;在这个衣衫褴褛的人群中间,有些喜欢拍马奉承的人都争着给布克特先生出主意。只要他们一走动,那盏咄咄逼人的牛眼灯一亮,那群人就开始消散,像刚才那样,有的人跑到小巷里,有的人溜进破屋里,有的人闪到大墙后面。
最后,他们找到一个窑洞,据说有个叫愣小子的小孩晚上就睡在这里,大家都觉得这个愣小子可能就是乔。这儿的女房东穿着一身破烂衣服,躺在地上,那个狗窝似的地方就是她的闺房,她喝得醉醺醺的,那张扎着块黑布的脸上发着红光。比较了她和斯纳斯比先生说的话,大家都肯定了那个愣小子就是乔。可是,那个愣小子出去了;他替一个生病的女人到医生家里取一瓶药,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
“今天晚上有些什么人住在这里?”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推开另一个门,并用他的牛眼灯照了照。“嘿,两个醉鬼?还有两个女人?这两个男的倒是睡得挺香,”那两个男人原来都用胳臂挡着脸,布克特先生现在逐一把他们的胳臂拉开,看了看他们的脸。“这两个人是你们丈夫吗,亲爱的?”
“是的,先生,”其中的一个女人答道。“这两个是我们的男人。”
“是烧砖工人吧?”
“是的,先生,”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不是伦敦人吧?”
“不是,先生,我们是从哈尔弗德郡来的。”
“在哈尔弗德郡的什么地方?”
“圣阿耳本斯。”
“是流浪到这里来的吗?”
“我们是昨天走路到这里来的。那边目前找不到活儿干,可是我们到这里来也没什么结果,我想,以后也不会有结果的。”
“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了看那两个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的人。
“您说得对,”那个女人叹了口气,答道。“珍妮和我心里都明白。”
那屋子虽然比门高出两三英尺,还是非常矮,身材高的人伸直身子,就会碰着那污黑的顶篷。这个地方使人感到浑身难受;在这空气污浊的屋子里,连那支大蜡烛发出来的光,也是暗淡的、微弱的。屋子里有两张板凳,另外还有一张高一点的板凳就当桌子使用。那两个男人就睡在他们原来倒下的那个地方,那两个女人却靠近烛光坐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怀里有一个婴儿。
“哎呀,这小东西有多大啦?”布克特问道。“看样子像是昨天才出生的。”他对那个婴儿的态度并不坏,当他慢慢地拿灯来照那婴儿的时候,斯纳斯比先生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些图画,那上面的小婴儿周围有一圈光晕。(1)
“这孩子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星期呢,先生,”那个女人说。
“是你的孩子吗?”
“是我的孩子。”
另外那个女人弯身吻了吻那熟睡的小婴孩;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在哈着腰看。
“看样子你很喜欢这小孩,好像你是他妈妈似的,”布克特先生说。
“我从前也有这么一个小孩,先生,可是死了。”
“哎,珍妮,珍妮!”另一个女人对她说;“还是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好多了,珍妮!好多了!”
“什么,你说的话太不合人情了,”布克特严厉地说,“你总不至于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吧?”
“老天爷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先生,”她答道。“我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呢!我不会让他死的,只要办得到,我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绝不比哪个上等人家的女人差一些。”
“那就别说这种颠三倒四的话啦,”布克特先生说,他的口气又缓和下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我一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孩子,先生,”那个女人眼睛里含着泪水答道,“就有这个想法。如果我这孩子没了,你看吧,我准会难过得发疯的。我知道我一定会那样。珍妮的孩子咽气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记得吧,珍妮?——我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可是,你瞧瞧这个地方,瞧瞧那两个人,”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过一会儿你还可以瞧瞧你们找的那个小孩——他现在帮我取东西去了。还有,你们不是老在赶街上的流浪儿吗?你再想想,他们长大了以后会怎么样吧!”
“好啦,好啦,”布克特先生说道,“你好好教育他,让他成为一个好人,那你心里也会高兴,而你将来年纪大了,他也会照顾你,你知道不?”
“我是要好好带大他的,”她一边说,一边拭着眼泪。“我今天晚上累得睡不着觉,身上还发冷,所以一直在捉摸,他将来长大了会吃些什么苦头。我男人就不会让我好好教导他,他将来大了就会挨他老子揍,而且也会看到我挨揍,这样一来,他就不敢呆在家里,也许以后就会走上歪道。就算我不怕辛苦,要把他教育成人,可是有谁来帮助我呢?再说,万一将来我费了半天劲,他还是学坏了,而且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心肠全都变了,那么,您就不见得会怪我,他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一想到他的将来,就希望他像珍妮的孩子那样死掉!”
“行啦,行啦!”珍妮说。“莉子,你又是累又是病。让我来抱他吧。”
珍妮把孩子抱过去的时候,撩开了孩子妈妈的衣服,她赶紧把衣服拉好,盖住了那被打出瘀伤的胸膛。
“就因为我那孩子死了,”珍妮说,一边抱着孩子来回地走,“我才这样喜欢这个孩子,而且,也正因为我那可怜的孩子,她才这样爱他,甚至还想到孩子不如现在就死掉。她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想,如果我那宝贝孩子能活着,我就是有多少钱,也愿意拿出来啊。我们的嘴很笨,说不清楚心里的话,可是我们这两个可怜的母亲,心里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斯纳斯比先生擤了擤鼻子,又咳嗽了一声,表示同情,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布克特先生举着灯,向门口那边照去,并对斯纳斯比先生说道:“喂,你觉得这个愣小子怎么样?是他不是?”
“他就是乔,”斯纳斯比先生说。
乔在牛眼灯发出的光圈中站着,现出惊惶失措的样子,好像是幻灯映照出来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浑身哆嗦,以为自己没有听巡警的话往更远的地方走,因而犯了法。不过,斯纳斯比先生安慰他说:“乔,他们要你帮个忙,事情一办完,就会赏你点钱。”乔听了这话才放了心。他跟着布克特先生走到外面,私下里谈了一会儿。他把那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虽然喘着气,倒也说得很清楚。
“我跟这小家伙谈妥了,”布克特先生回到屋里来的时候说,“已经不成问题。那么,斯纳斯比先生,咱们这就回去好不好?”
在他们离开之前,有几件事情必须办好。第一,乔必须把取回来的药交给那个女人,并且简单扼要地告诉她,“必须立刻服用”,这才算把好事办完。第二,斯纳斯比先生必须拿出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放在桌上,因为这样做好比一服万灵药,能够治好他内心的种种苦恼。第三,布克特先生必须握着乔的手臂,领着他走,因为不按规矩办事的话,无论是这个愣小子或哪个什么小子,绝不肯跟着警察到林肯法学院广场去的。这些事情办妥了以后,他们就向那两个女人告辞,又走到“托姆独院”那黑暗而肮脏的街上去。
他们刚才到窑洞里去的时候,经过一些臭气熏天的小巷,现在又经过这些小巷,渐渐走到外面;那群人神出鬼没似的,一边吹口哨,一边躲躲闪闪地跟着他们;快走出“托姆独院”的时候,布克特先生便把牛眼灯还给达比。那群人好像是些被幽禁的魔鬼,跟到这里就转身往回走;他们一边走,一边喊,转眼间就不见人影了。到了“托姆独院”外面那些比较干净、比较通风的街道(斯纳斯比先生这时候心里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再干净、再通风的地方了),他们走了一段路便坐上马车,一直坐到图金霍恩先生家的大门口。
他们走上那座黑暗的楼梯时(图金霍恩先生的事务所设在二楼),布克特先生说他口袋里有一把外屋的钥匙,所以用不着拉铃。他对这些事情本来是非常内行的,但是这次开门却费了好多时间,而且还弄出一些声响来,这也许是故意的,好让屋里的人有所准备。
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进了大厅——大厅里有一盏亮着的灯,接着又进了图金霍恩先生平时用的那个屋子,今天晚上他就是在这屋子里喝的酒。他这会儿不在屋里,不过他那两个古色古香的烛台却放在那儿,屋子里的烛光还算明亮。
布克特先生凭他那一行的经验,仍然抓着乔的胳膊;在斯纳斯比先生看来,他是一个眼看四面、耳听八方的人。他刚走进这个屋子,乔就慌慌张张地站住了。
“怎么回事?”布克特低声问道。
“她也在这里!”乔喊道。
“谁?”
“咱们刚才说的那位太太!”
有一个女人,戴着密密的面纱,站在屋子中间光线最集中的地方。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虽然是面对着他们,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们进来,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雕像似的。
“来,跟我说说,”布克特提高声音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位太太呢?”
“我认得那块面纱,”乔瞪大眼睛答道,“认得那顶帽子和那件衣裳。”
“你这话有把握吗?愣小子?”布克特问道,一边紧紧地打量着他。“再瞧瞧。”
“我正使劲地瞧呢,”乔说,两个眼睛鼓得大大的,“就是那块面纱、那顶帽子和那件衣裳。”
“你刚才告诉我的那几个戒指怎么样?”布克特问道。
“这地方闪着亮光,”乔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手指揉着右手的指节,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摘掉了右手的手套,把手举给他看。
“你看怎么样?”布克特问道。
乔摇了摇头。“那些戒指一点都不像。那只手也不像。”
“你这是什么话呀?”布克特虽是这么说,但显得很高兴,而且心里也确实很高兴。
“那只手要白得多,细得多,而且也小得多,”乔答道。
“嘿,你这简直是跟我开玩笑,那好吧,”布克特先生说,“你还记得这位太太说话的声音吗?”
“记得,”乔说。
那个女人说话了。“那声音是这样吗?你要是拿不准,我不妨多讲几句,你要我说多久都行。是这个声音吗,或者是像这个声音吗?”
乔望着布克特先生,吓呆了。“一点也不像!”
“那么,”大名鼎鼎的布克特先生一边指着那个女人,一边责问乔说,“你为什么要说她就是那位太太呢?”
“因为,”乔说,他的眼睛虽然现出迷惑的神色,但是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动摇,“因为我认得这块面纱、这顶帽子、这件衣裳。这是她,也不是她。那不是她的手,也不是她的戒指和她的声音。可是我那天看见的就是这块面纱、这顶帽子、这件衣裳;我还记得她那天就是这样子打扮,也跟这位太太那么高,她后来给了我一个金币就偷偷溜跑了。”
“好吧!”布克特先生轻轻地说,“我们没从你这儿打听出多少东西。不过,我还是要奖你五个先令。你花这钱的时候得小心一点,别又惹出麻烦来了。”布克特不声不响地数着钱,好像把那些硬币当作筹码似的,从一只手拨到另一只手去——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因为他多半是在耍这类手段的时候才需要用钱——然后,他把那一小堆钱放在乔的手里,并把他领了出去;这时候,斯纳斯比先生一个人留下来,和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呆在屋里,在这样一种神秘的气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是,图金霍恩先生一进来,那个女人就把面纱揭开了。原来这是一个相当好看的法国女人,尽管她当时的样子显得很激动。
“谢谢你,奥尔当斯小姐,”图金霍恩先生说,他的态度依然很冷静。“像这样的小事,以后再也不敢打扰你了。”
“请您别忘了,先生,我已经离职了!”奥尔当斯小姐说。
“是的,是的!”
“您还答应过帮我忙,用您的大名写一封介绍信,是不是?”
“一定办到,奥尔当斯小姐。”
“图金霍恩先生说的话,向来是一言千金的。”
“我一定给你写,小姐。”
“请接受我衷心的感谢,亲爱的先生。”
“再见。”
奥尔当斯小姐带着法国人那种温文尔雅的态度走出房间,布克特先生很殷勤地送她下楼,因为像他这样的人,遇到不得已的时候,扮演一下侍从官的角色,也还是扮演得挺自然的。
“怎么样,布克特?”图金霍恩先生等布克特回来,问道。
“事情全都弄明白了,你瞧,我亲自出马把它弄明白了,先生。毫无疑问,那一位上次是穿了这一位的衣服。那个小家伙讲到衣服的颜色和别的东西,都说得很准确。斯纳斯比先生,我刚才不是给您保证过,绝不会难为他吗?您看我没有食言吧?”
“您很守信用,先生,”法律文具店老板答道,“假如没有别的事情,图金霍恩先生,我想,我的好太太这会儿一定很着急——”
“谢谢你,斯纳斯比,没有别的事情了,”图金霍恩先生说。“你刚才帮了我们一个忙,我很感激你。”
“您太客气了,先生,再见。”
“斯纳斯比先生,”布克特先生说,陪着他走到门口,一再和他握手,“您这个人能够保守秘密,谁也别想从您身上打听出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我很佩服;您就是这样一个人。您做了一件事情以后,如果您知道自己做对了,您就会把它忘掉,换句话说,这件事做了也就算过去,再也不提它了。这就是您的作风。”
“的确,我是一直在努力养成这种作风的,”斯纳斯比先生答道。
“不对,您对自己的看法很不公平。您这不是什么努力养成这种作风的问题,”布克特先生说,一边和他握手,一边极其亲切地称赞他,“这就是您的作风。我觉得,干您这行买卖的人,可贵的地方就在这里。”
斯纳斯比先生恰如其分地客气了几句,便往家里走去;他被刚才的事情弄得心乱如麻,甚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醒着,在外面走着,怀疑这些街道是不是真的,怀疑头顶上的月亮是不是真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相信这些东西是真的了,因为他看见斯纳斯比太太头上夹着卷发纸,戴着睡帽,坐在那里等他——这样一幅情景无疑是真的。原来斯纳斯比太太刚才真打发嘉斯德尔到警察局去报告她丈夫被绑架的情况,而且她在最后两个钟头里还晕了好几次——每次晕的程度不同,不过还不至于失礼。但是,正如这位好太太不无伤感地说,谁也没有因为这个而感谢她!
* * *
(1) 指圣婴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