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似乎总是在写我自己的事情。我本打算拿出全部时间来写别人,尽量少想自己,而且我满有把握,要是我发现自己又跑到故事里来,我一定会生气地说:“哎呀,你这个讨厌的小东西,我看你还是别来了!”可是这都没有用。我希望凡是读到这本书的人都能了解,如果这里面有很多地方谈到我的事情,我只能说,那是因为我跟那些情节确实有关系,所以不能不牵连进去。
我那位亲爱的人儿总是跟我一起读书、做活和练琴;我们发现,要做的事情是那样多,冬天就好像是那些快活的小鸟似的,很快地从我们面前飞逝了。理查德下午多半来陪着我们,晚上更是经常跟我们在一起。他虽然是世界上最闲不住的人,倒是挺喜欢跟我们在一起的。
他非常非常喜欢婀达。我既然这么想,那我还是立刻说出来好。我从来没见过年轻人堕入情网时是什么样子的,可是我很快就看出他们的事儿来了。当然,我不能说出来,或是露出一点知情的样子。我反而装得一本正经,而且总是显得毫不知情,因此,在我坐着做针线活儿的时候,心里常常嘀咕,自己是不是越来越虚假了。
不过,这是没有办法的。我只要把事情藏在心里不说就行,而我也真做到守口如瓶了。关于这件事情,他们俩也是守口如瓶的;可是,他们那种越来越信赖我的天真态度(他们这时已经越来越亲密了),实在使人高兴,所以我很难装出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们这位小老太太有多么好啊,”理查德常常这样说——他一早到花园里来找我时,总是那样愉快地笑着,而且也许还带着一点点害羞的样子,“没有她,我真不知道怎么好了。在我开始一天荒唐的工作之前,也就是说在死抠那些书本子之前,在苦练那些乐器,然后又像个拦路贼似的骑着马,翻山越岭地飞驰之前,先到这儿来跟我们这位称心的朋友慢慢地散会儿步,这对我有很大好处。所以我这又来了!”
“你知道,德登大妈,亲爱的,”晚上,婀达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炉火照耀着她那若有所思的眼睛时,她也常常这样说,“一回到楼上这儿来,我就不愿意说话了。我只想坐一会儿,对着你这个可爱的脸蛋想想事儿;听听风声,想想海上那些可怜的水手——”
啊!也许理查德就要去当水手吧。这件事情我们已经商量过很多次,有时也谈到怎样满足他小时候就有的航海欲望。贾迪斯先生因为关心理查德,就给他家的一个亲戚,高贵的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写了一封信,大致谈了谈这件事情;累斯特爵士很客气地回信说:“只要办得到,我非常愿意为这位年轻绅士的前途助以一臂之力,不过这是根本不可能的——夫人还嘱笔向这位年轻绅士致意(她完全记得,她跟他是远亲),并且相信,不论他献身于什么高贵的事业,一定能胜任愉快。”
“这样我就明白了,”理查德对我说,“我非得自己奋斗不可。这没什么!从前很多人都得这样做,而且都成功了。一开始的时候,我只希望我能有一只第一流的兵船,让我把大法官劫走。他不判决我们这个案子,就不给他饱饭吃。如果他不赶快办理,他准会发现自己越来越瘦的!”
理查德那股充满活泼、希望和欢乐的劲头,简直是永远也不会消减;因此,在他的性格中总有一种随随便便的成分,使我感到非常莫名其妙,这主要是因为他很奇怪地认为随随便便就是小心谨慎。在计算金钱方面,这种看法也很奇怪地充分表现出来了;关于这一点,我想最好还是拿我们借钱给斯金波先生那件事来说明。
贾迪斯先生不是从斯金波先生本人那里,就是从柯文塞斯那里查明了这笔钱的数目。他把钱交给了我,嘱咐我把自己的一部分留下,把其余的交给理查德。理查德给人帮点忙的时候,总是拿收回这十英镑做借口而随便花钱;他跟我谈起这件事的时候,那口气也像是他节省了或赚到了十英镑似的。他现在这样随便花钱和拿这样的口气跟我说话,已经有过不少回了。
“你这个谨小慎微的哈巴德大娘,为什么不行呢?”当他毫不考虑就要把五英镑送给那个烧砖工人时,他这样对我说,“我在柯文塞斯那件事情上头赚了整整十英镑。”
“那是怎么回事呀?”我说。
“啊,我把十英镑给了人,那是我愿意给人的,我根本不想再收回来。这你相信吧?”
“这我相信,”我说。
“那好极了!这我不就得了十英镑吗?”
“这还是那十英镑呀,”我提醒他说。
“那十英镑跟这十英镑毫无关系!”理查德反驳道。“我意外地得了十英镑,所以大可不必斤斤计较,随便把它花掉好了。”
当他被劝服,相信牺牲这五英镑钱没有什么好处而把它留下来的时候,他也是照样把这个数目加在他的存款上,而且在花钱的时候也把它计算在内。
“让我来算算看!”他常常说。“我在那个烧砖工人身上省下了五英镑;这样,如果我舒舒服服地坐马车去一趟伦敦,然后再坐邮车回来,假定这需要花去四英镑,那我就可以省下一英镑。省下一英镑是挺好的事,我跟你说吧:省下一便士,就等于赚了一便士!”
我相信理查德的性格是最坦白、最豪爽的。他热情而勇敢,虽然跳跳蹦蹦,坐立不定,却非常和蔼可亲。因此,不多几个星期,我就像了解自己兄弟那样,非常了解他了。他那种和蔼可亲的性格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没有婀达的影响,也会到处流露出来;可是,有了婀达的影响,他就成为一个最叫人喜欢的伴侣了;他总是那么体贴、那么愉快、那么乐观、那么无忧无虑。说实在的,当我跟他们坐在一起,跟他们一起散步,一起聊天,天天看着他们怎样过日子,看着他们的爱情越来越成熟,却又不去提它,只是羞怯地认为这是一个最大的秘密,认为对方也许没有觉察出来——说实在的,我简直跟他们一样神魂颠倒,跟他们一样喜欢这个美丽的梦。
我们一直就是这样过下去的。有一天吃早饭的时候,贾迪斯先生接到一封信,他一边看信封上的姓名住址,一边说:“波依桑来的?啊,啊!”接着,他就拆开信读起来。他显然很高兴,差不多读到一半的时候,便停下来对我们说,波依桑就要到这里来了。可是,波依桑是谁呢?我们心里都这样想。而且,说实在的,我们也都在想——至少我自己就是这样——波依桑会不会打乱我们将来的生活呢?
“在四十五年前,”贾迪斯先生说,一面把信放在桌子上,用手轻轻地敲着,“我跟这个劳伦斯·波依桑是同学。他那时是世界上最急躁的孩子,现在是最急躁的大人。他那时是世界上最吵闹的孩子,现在是最吵闹的大人。他那时是世界上最诚恳、最坚强的孩子,现在也还是最诚恳、最坚强的大人。他简直是一个巨人。”
“你是指他的身材吗,先生?”理查德问道。
“身材也很高大,理克,”贾迪斯先生说;“他差不多比我大十岁,比我高两英寸,脑袋像个老军人那样向后仰着,胸膛宽大,两只手跟铁匠的手一模一样,只是白净一些罢了,还有他的嗓门——那是没法形容的。无论是说、是笑或是打鼾,那声音震得房梁都动哩。”
当贾迪斯先生坐在那儿,兴高采烈地回想着他的朋友波依桑的形象时,我们也看出了一个好兆头,那就是没有什么迹象说明风向会有任何改变。
“理克,还有婀达,还有这位小‘蜘蛛网’,你们几个人对这位客人倒是都感兴趣,不过,我现在要谈的是这个人有多么诚恳、多么热情和多么富有朝气,”他继续说。“他说话时用的字眼跟他说话的声音是一样夸张的。他总是把话说得那么极端,总是使用最夸张的字眼。骂起人来更是凶狠极了。所以你们听了他说的话,可能会把他当作一个吃人的魔鬼;我相信真有人管他叫吃人的魔鬼呢。啊!我不再跟你们多作事先宣传了。如果你们看见他做出保护我的样子,可不要觉得奇怪;因为他一直也没有忘记我在学校时是个瘦小的孩子,没忘记我们的交情就是从他那天在早饭前把那个老欺负我的家伙打掉两个牙(他说是打掉六个)的时候开始的。波依桑和他的听差,”他转过来对我说,“今天下午就要到我们这儿来了,亲爱的。”
我督促仆人们作好种种必要的准备,招待波依桑先生;我们都带着点好奇心等着他来。可是,下午慢慢地过去了,他没有来。吃晚饭的时间到了,他还是没有来。晚饭推迟了一小时。我们正围着壁炉坐,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炉火闪着亮光;忽然间,大厅的门开开了,传来了一阵声音洪亮、语气激烈的说话声:
“我们叫一个最下流的坏蛋给指错了路,贾迪斯,他不叫我们向左拐,却叫我们向右拐。真是个世界上最下流的东西。他爸爸一定是个最坏的坏种,才生出这样的儿子来。我要是一枪把那家伙给毙了,绝不会后悔!”
“他是故意的吗?”贾迪斯先生问道。
“我一点也不怀疑那坏蛋这一辈子就是专门给旅客指错路的。”对方这样回答。“说真的,在他告诉我向右拐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的最可恶的流氓。可是我还跟他面对面地站了一会,我当时怎么没把他的脑袋砸开呢!”
“你是说把他的牙敲下来吧?”贾迪斯先生说。
“哈,哈,哈!”劳伦斯·波依桑先生大笑起来,真的把整个房子都震动了。“什么,你还没忘记那件事吗!哈,哈,哈!——那又是一个最下流的流氓!说真的,瞅那家伙的样子,就知道从小就是一个最狡猾、最胆小、最残忍的坏家伙,是那帮流氓存心弄来吓唬人的纸老虎。如果我明天在街上碰到这个最霸道不过的小子,我一定会把他当作一棵枯树那样一刀砍倒!”
“我相信你一定做得出来,”贾迪斯先生说。“现在,请你到楼上去好吗?”
“说真的,贾迪斯,”他的客人似乎是看了看表,答道,“如果你结了婚,那我就会在花园的大门口折回去了,我宁可到遥远的喜马拉雅山的最高峰去,也不愿在这个不方便的时间来打搅你。”
“我希望你不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才好!”贾迪斯先生说。
“真的!我可以对天发誓,”这位客人喊道,“不管有多么重要的原因,我也决不会这么厚着脸皮不讲道理,叫一位主妇老在那里等着。我真宁可自杀——真宁可那样!”
他们一面谈着,一面上了楼;不多一会儿,我们就听见他在寝室里高声大笑:“哈,哈,哈!”接着又是:“哈,哈,哈!”最后,连附近那种最单调的回响也好像受到了传染,也像他那样愉快地笑起来,或者说,也像我们听到他的笑声以后那样愉快地笑起来。
我们都对他产生了好感;因为在他的笑声里,在他那坚定有力的声音里,在他说每句话时的那种嘹亮而雄壮的嗓音里,在他那些激烈而夸张的话里(这些话也只是像空炮一样,不会伤害任何人的),都含有纯真的成分。可是,当贾迪斯先生把他介绍给我们的时候,我们没有料到他的外表也使我们对他发生好感。他是一个外貌仍然很好看的老绅士,就像贾迪斯先生所形容的那样,身高体壮,脑袋很大,头发花白,不说话的时候容貌温雅而沉着,如果他不是对什么事都那样认真,老是坐立不定,他的身体就可能显得过于肥胖;如果他不是说话时老是那么使劲,他的下巴就会往下坠而变成重下巴。他不仅外貌仍然很好看,而且,从他的态度来看,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绅士;他像骑士那样彬彬有礼,脸上的笑容总是那样亲切而慈祥,又是那样的直爽,似乎什么事情都毋需遮掩,只要表里一致就够了——正如理查德所说,他做什么事情都不会缩手缩脚,而只会用他的大炮去轰(因为他没有小型武器)——所以,当他坐下来吃晚饭的时候,无论是微笑着跟婀达和我说话,或是被贾迪斯先生逗得说出一大串情辞激昂的话来,或是像猎犬那样把头一扬,发出“哈,哈,哈!”的笑声,我都不由自主地愉快地瞅着他。
“我想你一定把你的小鸟儿带来了吧?”贾迪斯先生说。
“说真的,那是欧洲最奇怪的鸟!”对方答道。“真是个了不起的玩意儿!你就是给我一万个金币,我也不会卖它的。我已经给它单独准备了一笔养老金,它要是比我活得长,那也不愁没靠山了。瞅它那懂事儿和依恋人的样子,简直是只神鸟。它那故世的父亲也是人间少有的一只奇鸟!”
他所称赞的是一只很小的金丝雀。这只鸟非常驯顺,波依桑先生的听差可以把它从笼子里引出来,架在食指上,放它在室内缓缓飞了一圈,再落在它主人的头上。我觉得,谁要是看见波依桑先生头上安安静静地落着这么一个娇小的东西,同时,又听到他破口大骂,咆哮如雷,那他就一定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波依桑的性格了。
“说真的,贾迪斯,”他说着,慢慢举起一小块面包,让那只金丝雀啄食,“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明天早晨我就掐着大法官庭每一个推事的脖子,使劲摇他,非摇到他口袋里的钱都滚出来,摇到他身上的骨头都格喇格喇地响不可。我总得找一个人算算账,不管是用正当手段还是用下流手段。你要是肯授权我这样做,我一定能做得叫你完全满意!”(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那只小金丝雀一直从他手里啄食面包。)
“谢谢你,劳伦斯,不过这场官司现在还没到这样一个地步,”贾迪斯先生笑着答道,“你就是用法律程序把所有的法官和律师的骨头都摇散了,这个案子也不会有很大进展的。”
“大法官庭真是个人间地狱!”波依桑先生说。“只有在大法官庭开庭期间,在它最忙碌的一天,在它下面埋上一个地雷,埋上一百多万磅炸药,把它和它的全部记录、规章、判例,它那些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官员,从它那管账的儿子一直到它的魔鬼祖宗,把他们整个儿都炸成灰,也许能把它稍稍改好一点!”
他推荐这种强硬的改良方法时,态度是那样认真,语气是那样有力,谁听了都忍不住要笑。在我们笑的时候,他也扬着头,晃动着宽阔的胸膛大笑起来,于是,整个镇子好像又发出了哈、哈、哈的回响!这一切丝毫没有惊动那只小鸟,因为它知道自己是十分安全的;它在桌子旁边蹦蹦跳跳,不停地晃动脑袋,时而用它那明亮的眼睛瞧瞧它的主人,仿佛他也是一只金丝雀似的。
“可是你和你的邻居那个通行权的纠纷怎么样了?”贾迪斯先生说。“你自己还背着一身官司呢!”
“那家伙控告我侵占土地,我也控告他侵占土地,”波依桑先生答道。“说真的,那家伙是天下最骄傲的人了。他居然叫累斯特爵士,这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他应该叫吕斯法爵士(1)。”
“这个称呼对我们那位远亲太过奖了吧!”我的监护人笑着对婀达和理查德说。
“按理说,我应该请克莱尔小姐和卡斯顿先生原谅,”我们的客人接着说,“可是,我从这位小姐的爽朗的脸色和这位先生的笑容看得出来,我根本不需要这样做,而且,我还看得出,他们跟那位远亲也一定相当疏远呢。”
“那还不如说他跟我们相当疏远呢,”理查德提醒他说。
“说真的!”波依桑先生突然又提高了嗓门,大骂起来,“那家伙和他父亲、他祖父,都是最顽固、最傲慢、最低能的笨蛋。他们简直是行尸走肉,不知道老天爷怎么一下子错了,让他们投生到这世上来!他们那一家子都是极其自高自大的不折不扣的傻瓜!——不过这没什么关系;就算他把五十个从男爵加在一起,就算他住的是一百座切斯尼山庄,像中国雕刻的象牙球那样一个套着一个,他也不该堵住我的道呀。这家伙叫一个代理人,也许是秘书,也许是别的什么人,给我写了这样一封信:‘累斯特·德洛克从男爵谨向劳伦斯·波依桑先生致意,并不得不敦请其注意:位于现属劳伦斯·波依桑先生名下的牧师古宅近旁之草地小路,原系切斯尼山庄一部分,故其通行权应为累斯特爵士所有;累斯特爵士认为应即堵死上述小路。’我给这个家伙回信说:‘劳伦斯·波依桑先生谨向累斯特·德洛克从男爵致意,并不得不敦请其注意:劳伦斯·波依桑先生完全拒绝接受累斯特·德洛克爵士关于一切问题之全部论点,同时必须提出,关于堵死该小路一事,劳伦斯·波依桑先生切盼有人敢于前来执行。’这个家伙派了个最无赖的独眼龙到那里去修筑一座大门,我就用水枪喷他,直喷得他喘不过气来才住手。那家伙在夜里修起了一个大门,第二天早晨我就把它拆下,给烧掉了。他又把他那些坏蛋派了来,从围墙上跳过来跳过去。我就用陷阱把他们逮住,用干豌豆射他们的腿,用水枪喷他们——我下决心要为民除害,把这群偷鸡摸狗的流氓铲除掉。他控告我侵占土地;我控告他侵占土地。他控告我侵犯人身;我提出抗辩,同时继续侵犯人身。哈,哈,哈!”
听他说话时那股子叫人难以想象的冲劲儿,你也许认为他是个脾气最暴躁的人吧。可是,你要是再看看他一面说话、一面目不转睛地瞧着那只落在他大拇指上的小鸟,用手指轻轻抚摸它的羽毛,你又会觉得他是个最和蔼可亲的人了。如果你听到他的笑声,看到他那副慈祥和蔼的面孔,那你可能会猜想,他一定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跟谁也不争吵,对谁也不记恨,快快活活地过一辈子。
“休想,休想,”他说,“哪个德洛克也休想堵死我那条道。可是我不妨坦白说,”说到这里,他的语气稍稍温和了一些,“德洛克夫人倒是世界上最有教养的女人,我愿意对她表示一个普通人——而不是七百年来祖辈相传的笨蛋从男爵——所能表示的最大敬意。我二十岁那年入伍,不到一星期,就向一个指挥官提出决斗,这指挥官本来是一个花花公子,在军人当中很少像他那样飞扬跋扈的,我向他提出决斗,并因此被开除了军籍;像我这样的人,不是那个吕斯法爵士欺负得了的,不论他是死的还是活的,是锁着的还是没锁着的。(2)哈,哈,哈!”
“像你这样的人,也不容许小同学被人欺负吧?”我的监护人说。
“绝对不容许!”波依桑先生用手拍了拍贾迪斯先生的肩膀说,面上现出保护人的样子,尽管他还在笑着,但神色之间却含有一种严肃的成分。“我永远站在弱小的孩子那一边。贾迪斯,你相信我没错儿!可是,谈到侵占土地这件事情——我用了这么长的时间来谈这件枯燥无味的事情,真对不起克莱尔小姐和萨默森小姐——你那个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有没有消息告诉我?”
“我想没有,你说呢,埃丝特?”贾迪斯先生说。
“没有,监护人。”
“谢谢!”波依桑先生说。“尽管我刚认识萨默森小姐,不过我也看出来她是处处为她周围的人着想的,所以我根本不必多此一问。”(他们都鼓励我,他们是拿好主意要这样做的。)“我所以要问,那是因为我刚从林肯郡来,我当然还没到伦敦城去啰,所以我以为可能有些信件已经寄到这里了。我看明天他们一定会有报告送来,说说事情的进展情况。”
晚饭后我们过得很愉快。波依桑先生离钢琴不远的地方坐着,一边听音乐——他根本用不着跟我们说他热爱音乐,因为他的表情已经说明这一点了——一边又关心、又满意地注视着理查德和婀达;他那张漂亮的面孔这时显得更加和蔼可亲了。这天晚上,我因为好几次看见他那样注视着理查德和婀达,所以我在和监护人掷骰子玩的时候,便问他,波依桑先生结过婚没有。
“没有,”他说。“没有。”
“可是,他当初有过要结婚的打算吧!”我说。
“你怎么看出他当初有过这样的打算?”他笑着反问我。
“当然啦,监护人,”我喊道,我大胆说出了心里话,不免有点脸红,“他的态度那么温柔,不管怎么说吧,他对我们那么殷勤有礼,而且——”
当我这样形容波依桑先生的时候,贾迪斯先生的眼光转到他坐的那边去了。
我没有再往下说。
“你说对了,小老太太,”他回答说。“有一回他差点儿就结婚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就那么一回。”
“那位小姐死了吗?”
“没有——不过,对他说来,她是死了。那一次影响了他以后的整个生活。你认为他这个人现在还是那么多情吗?”
“我想,监护人,如果不告诉我这些事情,我也会这样猜想的。不过,你既然告诉我了,我这么回答就不难了。”
“自从那一回以后,他整个人就变了,”贾迪斯先生说,“现在,你看他岁数那么大,可是,除了那个听差和那只金丝雀以外,就无亲无故了——该你掷骰子啦,亲爱的!”
从我这位监护人的脸色看,我觉得这个问题不能再谈下去了,不然的话,风向就要转变。因此,我克制住自己,不再向他提什么问题。我虽然觉得这件事情很有意思,但是,我却不是一个好事的人。夜里,我被波依桑先生那种雷鸣般的鼾声吵醒以后,就把他当初那段恋爱故事捉摸了一会儿;这时候,我试着做一件很难的事:设想老年人又变成了年轻人,恢复了年轻力壮,风流倜傥的风貌。可是我还没有设想出来就睡着了。我梦见了当年住在教母家里的情景。我不知道,常常梦见这一段生活是不是值得注意,不过,我对于这种事情是不大了解的。
早上,肯吉-卡伯伊事务所给波依桑先生来了一封信,说他们事务所有一个办事员中午来拜访他。每个星期的这一天,我总是要清账、结账,总是要把家务事尽可能安排好,因此我就留在家里,没跟贾迪斯先生、婀达和理查德他们出去;他们三个人是因为天气好,出门旅行去了。波依桑先生就等着肯吉-卡伯伊事务所那个办事员,准备事情一完,就走着出去接他们回来。
说真的,我当时的事情多极了,既要检查商人的账,又要合计一栏栏的开支;既要清偿账款,又要把收据汇存起来,当仆人说格皮先生到了并且把他带进来的时候,我实在忙得不可开交。我本来就想到,他们派来的那个办事员,可能就是上一次到驿站马车售票处接我的那位年轻绅士;我很高兴看见他,因为他使我联想起目前的幸福生活。
他打扮得非常漂亮,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了。他穿着一身闪亮的新衣服,戴着一顶闪亮的帽子;还有一副淡紫色的小羊皮手套,一条五颜六色的领带;纽扣洞里插着一大朵暖房鲜花,小指上还有一只沉甸甸的金戒指。除此以外,他抹了许多擦脸油,洒了许多香水,使餐厅香气四溢。我请他坐下来,等用人回报,这时候,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使我感到很难为情;他坐在角落里,一会儿架起腿,一会儿又把腿放下去;我问他,一路上坐马车是不是舒服,我还说,希望肯吉先生身体健康。在这段时间里,我根本没有看他一眼,可是我发现他还是那样莫名其妙地打量着我。
这时候,仆人来请他到楼上波依桑先生的房间去,我便对他说,贾迪斯先生希望他在这里吃午饭,等一会他从楼上下来,就给他准备好。他扶着门把手,有点难为情地说:“小姐,等一会儿,我还可以在这里见见你吗?”我回答说可以,我还呆在这里;他鞠了一躬,又看了我一眼,就出去了。
我当时只觉得他有点笨、有点害羞,因为他显然是感到很难为情。我想,我最好还是在这儿等一等,看看仆人是不是把什么都准备好了,再让他一个人在这儿吃饭。过了一会,午饭就送来了,可是饭菜在桌上放了很长时间。他和波依桑先生谈了很久,——而且我觉得他们吵得很凶,因为,波依桑先生的房间虽然离得很远,可是他那洪亮的嗓音不时传来,就像一阵阵的大风似的,他显然是在那儿破口大骂了。
格皮先生终于下来了,由于这次谈话,他的脸色变得更难看了。“天哪,小姐,”他低声说,“他简直是个野人!”
“请吃点东西吧,先生,”我说。
格皮先生坐在桌子旁边,开始不安地拿刀叉磨来磨去,还是像刚才那样,莫名其妙地看着我(我虽然没看他,可是我知道他在看着我)。他拿刀叉磨了半天,后来我觉得有必要抬起眼睛来看看他,好驱除他那种迷糊劲儿,看样子,他似乎真的着了迷,而且再也醒不过来了。
他的眼光立刻转到那吃的东西上去;他开始用刀叉切着东西。
“你想吃点什么吗,小姐?吃一点好不好?”
“不啦,谢谢你,”我说。
“我分给你一小片好吗,小姐?”格皮先生说完,就一口把那杯酒喝干了。
“不吃了,谢谢你,”我说。“我在这儿,主要是看看你缺什么不缺。我再给你要点什么,好不好?”
“不,说真的,太感激你了,小姐。这儿什么东西都不缺,我觉得很满足了——可是,我还是——不满足——我从来就没满足过。”他又接连喝了两杯酒。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走开。
“对不起,小姐!”格皮先生看见我站起来,他也站起来了。“能不能请你赏个脸,稍微呆一会儿,我有件私事要和你谈谈。”
我当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就坐下来了。
“不管将来结果如何,都不能对我的权利有任何损害,你看怎么样,小姐?”格皮先生神色不安地把他的椅子拉到我的桌子这边来。
“我不懂你的意思,”我一边说,一边感到莫名其妙。
“这是我们的法律术语,小姐。不论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或别的地方,你都不能利用这件事来损害我。如果我们这次谈话没有什么结果,我还是应该保持原状,而不应损害我目前的职位以及我的前途。总而言之,这是一件绝对秘密的事情。”
“先生,”我说,“我怎么也不明白你有什么绝对秘密的事可告诉我,要知道,我只不过和你见过一面罢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绝不想害你。”
“谢谢你,小姐。这话我相信——那很好。”在这段时间里,格皮先生不是用他的手绢擦额头,就是用右掌使劲擦他的左掌。“对不起,我还想再喝一杯,小姐。也许喝了以后,我就能说下去,不至于老把话堵住,说不上来,让咱们俩都觉得不痛快。”
他喝完酒,又回来了。我趁这个机会,坐到我桌子的那一边去,远远地避开他。
“给你倒一杯好吗,小姐?”格皮先生显然是打起精神来了。
“我不喝,”我说。
“半杯怎么样?”格皮先生说,“小半杯呢?不喝!那我就说下去吧。萨默森小姐,我目前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的薪金是每周两英镑。当我第一次有幸遇到你的时候,那是每周一英镑十五先令,这个数目已经保持了很长的时间。可是那次见了面以后,就加了五先令,而且还得到保证,经过一个时期以后,也就是说,从那时起,不超过十二个月,还要加五先令。我母亲有一点财产,那是一笔小小的养老金;她有了这笔养老金,就可以不必依靠别人,当然啰,她并不因此而摆什么架子。她住在古老大街。人家都说她做婆婆最合适不过了。她从来不干涉我的事情,一心只想安安静静地过日子,而且她做人也挺随和。她有她的短处,可是谁没有短处呢?不过,要是有外人在场的话,你是看不到她的短处的,有外人的时候,随便你给她啤酒、白酒、葡萄酒都不碍事。我自己在潘登镇潘登大街租了一个地方住。那地方差一些,可是空气清新,屋后面还有一片空地,人人都说,这是一个非常有益健康的郊区。萨默森小姐!虽然我找不到合适的话来表达我的心多么激动,我还是愿意跟你说,我非常爱慕你。我想请你给我一个机会(我只能这样说了),让我表白我的心意——我向你求婚!”
格皮,令人惊奇的举动
格皮先生跪在地上。我站在桌子那边,离他很远,所以并不怎么害怕。我说:“赶快起来,先生,别闹笑话,不然,我只好取消我的诺言,摇铃叫人来啦!”
“听我把话说完,小姐!”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双手握在一起。
“我不能再听你说下去了,先生,”我答道,“你马上从地毯上站起来,坐到那边的桌子旁去,你要是还算通情达理的话,就应当这样做。”
他露出一副可怜相,不过还是慢慢地站起来,坐到那边去了。
“小姐,”他一手捂着胸,从桌上抬起头来,满脸愁容地向我摇摇头,“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坐下来吃饭,简直是太滑稽了,小姐,在这样一个时刻里,哪里还有心思吃东西啊。”
“请你不要说下去了,”我说,“你要我听你把话说完,可是我求你不要说下去了。”
“遵命,小姐,”格皮先生说,“既然我爱你,尊重你,我也要服从你。要是我能在神龛前和你订下山盟海誓的话,那就太好了!”
“那是不可能的,”我说,“那可绝对办不到。”
“我知道,”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从桌子那边探过身来;我当时虽然没有看他,可是说来奇怪,我觉得他还是像刚才那样盯着我看,“我知道,从世俗的眼光来看,从各个方面来看,我这次向你求婚,对你说来当然算不得怎么体面。可是,萨默森小姐,我的天使啊!——不,千万别摇铃——我是从一个管教很严的学校出来的,对于一般实际事务都很熟悉。我虽然年轻,但是已经研究过许多案件,调查出许多材料,并且见过许多世面。要是你肯垂青于我,那么,为了给你谋求利益和幸福,我还有什么办法想不出来!为了弄清你的身世,我还有什么事情调查不出来呢?当然,我现在还不大清楚;不过,你只要信赖我,放手让我去做,我还会有什么事情弄不清楚呢?”
我告诉他说,他刚才提到我的利益,或者是他所谓的我的利益,跟他刚才提到我所向往的东西一样,根本不能打动我的心;最后,我对他说,他应该放明白点,最好立刻离开这个地方。
“太狠心了,小姐,”格皮先生说,“再听我说一句!我想,我在白马窖旅馆等你的那一天,你一定看出来,我当时就被你的魅力吸引住了。我想,你一定注意到,当我把出租马车的踏板收起来的时候,我禁不住赞美起你的魅力来。我当时对你的那番赞赏,当然算不了什么,不过那倒是出于好意。从那时候起,你的倩影就已经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了。有一天晚上,我在杰利比家对过来回地走着,为的只是要看看你住过那所房子的砖墙罢了。就这次会见波依桑先生来说,我今天大可不必出来,这次会见只是为了给今天出来找个借口,这完全是我一个人想的主意,也完全是为了你一人。我所以提到利益,那不过要表白表白我的心意和我对你的那种微不足道的敬意。不论过去还是现在,这一切都是为了爱情。”
“格皮先生,要是我忽视了你对我的好感(虽然这种好感表达出来的时候令人感到不快),而对不起你,或者说,对不起一个好心好意的人,”我一边说,一边站起来准备拉铃,“那我可实在觉得抱歉。要是你真的对我表白你对我的好意,尽管这不是时候也不是地方吧,我想,我还是应该感谢你。我没有什么理由值得骄傲,而且实际上我也并不骄傲。我希望,”我觉得当时也不知道怎么一来,就说了下面这句话,“你现在就走,回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去干你的正经事,就算你刚才没有做过这种傻事好了。”
“等一等,小姐!”格皮先生一边喊,一边制止我拉铃。“刚才谈的那些话都不能用来损害我的权利!”
“我绝不会把这件事情说出来,”我说,“除非你将来逼得我不得不这样做。”
“再等一等,小姐!万一你认为我刚才那番话,尤其是我将来准备为你粉身碎骨的想法,有什么可取之处的话,给我写一封信就行,我的地址是潘登大街八十七号,威廉·格皮先生收;要是我搬了家,或者是死了(由于害相思病或诸如此类的事情而死了),那就请你让古老大街三百零二号的格皮太太转交好了。不论你在什么时候、过了多少日子以后改变看法都没有关系,反正我的情感是不会变的。”
我一拉铃,仆人就进来了,这时候格皮先生把他的名片放在桌子上,没精打采地鞠了一躬就走了。他出去的时候,我抬起头来看他,发现他出了门以后又回过头看了我一眼。
我在那儿又呆了一个多钟头,算清了账并办完了许多事务。然后,我把写字桌上的东西整顿一番,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起来,当时我心里是这样平静和快活,我简直认为自己已经忘掉这件意想不到的事了。但是,当我回到楼上自己房间里以后,我竟莫名其妙地为这件事大笑起来,接着,又莫名其妙地为这件事哭了起来。总而言之,有一会儿我心里扑扑直跳;我觉得我的心好像是一根旧琴弦,现在被扣动了,自从我当初在花园里埋掉我那可爱的布娃娃以来,我的心弦从来没有像现在扣动得那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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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斯法(Lucifer)意为“魔鬼”,和累斯特(Leicester)一词的发音近似。
(2) “德洛克”原文为Dedlock,ded与dead——“死”同音,lock的意思是“锁”,波依桑故意把“德洛克”的名字拆开来开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