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先生:权力在哪里,责任也应该在哪里。

乙先生:不,权力是相对的,你不能靠

边境上强大的碉堡吓退瘟疫,

也不能靠奥妙的理论捉到鲤鱼。

一切力量都有两重性:因果不能分开,

没有果也就无所谓因,主动本身

也必须包含被动。这样,

命令没有服从也就不能存在。

哪怕利德盖特愿意把心事彻底公开,他也知道,费厄布拉泽先生力量有限,无法解决他的燃眉之急。商人的年终账单纷纷送来,多佛又威胁要处理他的家具,可是他能够依靠的只是点点滴滴的零星收入,何况对病人是不宜得罪的;至于弗雷什特庄园和洛伊克公馆给的优厚诊费,那早已随手花光了。总之,要渡过眼前的难关,至少需要一千镑,这样才略有剩余,使他可以在这种境况下,真正像那句称心如意的话一样,“松一口气,从长计议”。

快活的圣诞节过去之后,幸福的新年即将来临,市民们忙于过年,都希望平时含笑给予邻里们的帮助和货物,现在可以收回代价,这自然使利德盖特心头的压力更加沉重。他不得不为这些琐事操心,几乎无法集中精力考虑任何其他问题,哪怕多年来习以为常、念念不忘的工作,也只得丢在一边。他不是一个性情不开朗的人,性情不开朗往往是由于斤斤计较,气量狭隘,而他的脑力活动,他那热情和蔼的胸怀,那强壮的体格,在比较顺利的条件下,都可以使他超越于这一切之上。然而现在他却成了烦恼的俘虏,这种烦恼是最糟的,它不仅来自生活不如意,而且来自潜伏在那些不如意下面的第二种意识,即意识到自己浪费了精力,把生命消耗在一些无足轻重的琐事上,而这是与他以往的抱负背道而驰的。有一个怨恨的声音经常在他耳边萦绕:“我现在想的是这些 ,可我应该想的是那些 。”这使每一个困难变得加倍不能忍受。

在文学中,有些人物形象震动人心,就因为他们对世界普遍不满,认为这是一个黑暗的陷阱,他们伟大的心灵走进这里是一个错误。但是认为自身伟大,世界渺小,这种想法也许还聊可自慰。利德盖特的不满却难以忍受得多,这是一种意识,即相信他的周围为思想和实际行动提供了远大的发展前途,只是由于他自身的缺陷,他的天地才越来越小,使他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悲惨境地,为个人的得失忧虑重重,又不得不为了减轻这种忧虑,应付庸俗的琐事。他的困难也许微不足道,不值得大人先生们的一哂,因为他们不知道什么叫债务,哪怕负债,数目也大得多。毫无疑问,这类事卑不足道,可是对于大部分没有地位的人说来,要避免卑不足道是不可能的,除非他们对金钱无所需求,才不致对它抱鄙陋的希望,不致受它的诱惑,不致为了它等待别人的死亡,不致对它卑躬屈膝,唯命是从,在它的驱使下耍弄马贩子手段,以次充好,投机取巧,或者觊觎应该属于别人的职位,或者为了自己的幸福,无所顾忌,甚至危害众人。

利德盖特意识到,他正在金钱的可耻压力下苦苦挣扎,他为此感到恚恨,消沉,正是这种心情使罗莎蒙德一天天疏远他,不断扩大了两个人的隔阂。从第一次向她公开卖契之后,他就再三努力,想引起她对他的同情,以便尽一切可能紧缩他们的开支;随着可怕的圣诞节的日益逼近,他的要求也变得越来越明确了。他说:“我们两人只雇一个仆人就行了,我们应该尽量节省。我想我有一匹马已够了。”我们已经看到,利德盖特开始明白,也逐渐清醒地意识到,生活上必须量入为出,在这方面为了体面,讲究排场,必然得不偿失,因为债务人的身份一旦败露,那就什么体面也谈不到了。他的自尊心使他不甘落到这个地步,也不愿为了钱乞求别人接济。

“当然,如果你乐意,你可以辞退另外两个仆人,”罗莎蒙德说,“但是我认为,要是我们过得太寒碜,这会对你的地位造成极大的危害。你的主顾一定会减少。”

“亲爱的罗莎蒙德,这不是我乐意不乐意的问题。我们开头太浪费了。你知道,皮科克住的房屋比这小得多。这都要怪我,我应该比你懂事。要是谁有权责骂我的话,我是应该受到责骂的,因为我使你不得不过艰苦的生活,这是你从来不习惯的。但是我想,我们是因为彼此相爱才结婚的。我们应该同舟共济,渡过困难。好吧,亲爱的,把活儿放下,到我身边来。”

这时他对她实际已经心灰意懒,但是没有感情的未来使他害怕,他决心防止分裂的到来。罗莎蒙德服从了,他拉她坐在膝上,但在她的内心,她与他仍十分遥远。这个可怜的女人只看到,世界辜负了她,不能使她称心如意,而利德盖特是这个世界的一部分。但是他用一只手搂住她的腰,把另一只手按在她的双手上。这个人尽管外表粗鲁,对女人还是十分温柔体贴的,在他的思想里,他从不忘记她们的体格较男子单薄,不论在身体和心理方面,她们都显得有些弱不禁风。他又开始他的劝导了。

“现在,罗莎,我对事情看得清楚了一些,我发现,我们在家庭开支方面真的浪费了一大笔钱呢。仆人大手大脚,我们也交际应酬太多了。但是与我们身份相同的人,有不少比我们过得俭省得多,他们的生活比较朴素,还注意节约每一文钱。看来在这类问题上,钱还不是主要的,例如,伦奇尽量过粗茶淡饭的生活,可是他的收入并不少。”

“啊,原来你打算像伦奇那样过日子!”罗莎蒙德说,把脖子扭了一下,“但是我听你说过,你厌恶那种生活方式。”

“是的,他们对一切都缺乏高雅的情趣,他们使节约变成了吝啬。我们不必像他们那样。我的意思只是说,虽然伦奇收入相当可观,他还是避免挥霍浪费。”

“那你为什么不让你的收入好一些呢,泰第乌斯?皮科克先生的业务就很兴旺,你应该多多留神,不要得罪人,而且也不妨像别人一样出售药品。我认为,你开头还算不错,你有好几家富裕的主顾。在这种事上,标新立异是没有意思的,应该想想大家要求你怎么办。”罗莎蒙德说,口气坚定,带一些教训的意味。

利德盖特的火气上升了,他可以容忍妇女的软弱,但不能容忍妇女教训他。水中女仙心灵浅薄也许还有可爱之处,如果她开始说教,那就一无可取了。但是他克制着自己,只是用坚定不移的口吻答道:

“我当医生应该怎么办,罗莎,这得由我决定。那不是我们讨论的题目。现在只要你知道,我们的收入可能极其有限,这就够了。它可能只有四百镑,也许还少些,在相当长一段时期内不会改变,我们必须根据这个事实安排我们的生活。”

罗莎蒙德沉默了一两分钟,眼睛望着前面,然后说道:“我的姑夫布尔斯特罗德应该给你一份薪金,你在为他的新医院办事,你不拿报酬是不合理的。”

“这事一开始就已讲定,我的工作是尽义务的。再说,那不属于我们讨论的范围。我已经指出,唯一可能的出路是什么。”利德盖特说,有些不耐烦。接着他忍住性子,用比较冷静的口气继续道:

“我想我看到了一个办法,它可以使我们摆脱目前的大部分困难。我听说,小内德·普利姆但尔即将与索菲·托勒小姐结婚。他们很有钱,可是在米德尔马契,好的住房极难找到。我相信,如果我们把这房子,连同它的全部家具,转租给他们,他们一定乐于接受,愿意出较高的代价。我可以委托特朗布尔跟普利姆但尔接洽这件事。”

罗莎蒙德离开了丈夫的膝盖,慢慢走到屋子的另一头。等她转过身子,向他走来时,很清楚,她流过眼泪了,现在她咬住下嘴唇,握紧了手,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利德盖特很不自在,气得哆嗦了一下,然而他觉得,在这当口让愤怒爆发出来,不像男子汉的行为。

“我非常遗憾,罗莎蒙德,我知道这是痛苦的。”

“在我忍受耻辱送回餐具,允许他们清点家具时,我本来以为……是的,至少在那时我以为,那已经到顶了。”

“我当时已向你解释清楚,亲爱的。那只是抵押,在抵押的背后还有着付债的问题。那笔债必须在未来的几个月内付清,否则我们的家具就得拍卖。如果小普利姆但尔愿意接受我们的房子和大部分家具,我们就有能力付清那笔债,以及其他一些欠款,我们也可以摆脱我们负担不了的开支。我们不妨租一栋较小的房子,据我知道,特朗布尔有一栋很好的房子要出租,一年才三十镑,而这幢房子要九十镑。”利德盖特把这一篇话讲得简单扼要,斩钉截铁,这是我们要使一个糊涂的头脑认清铁面无情的事实时,常常用的口气。眼泪悄悄流下了罗莎蒙德的面颊,她立即用手帕捂住了脸,站在那里,望着壁炉架上的大花瓶出神。这时她真比以前任何时候更加伤心。最后,她用小心慎重的口气,慢条斯理地说道:

“我简直不能相信,你会喜欢采取这么一个办法。”

“我喜欢?”利德盖特按捺不住了,怒冲冲地说,从椅上一跃而起,把双手插在口袋里,大踏步离开了壁炉,“这不是喜欢的问题。当然,我不喜欢这样,但这是唯一的出路。”他一下子旋转身子,面对着她。

“但我以为,除此以外,还有不少办法,”罗莎蒙德说,“我们可以把一切拍卖,一起离开米德尔马契。”

“去干什么?丢下我有工作的米德尔马契,跑到没有我的工作的地方去,这有什么用?我们在别处也是分文全无,跟在这里一样。”利德盖特说,火气更大了。

“如果我们落到那个地步,那么这全是你自己造成的,泰第乌斯,”罗莎蒙德转过身来,用充满自信的口吻说,“你不应该像现在这样对待你自己的家人。你得罪了利德盖特上尉。我们在夸林汉姆时,高德温爵士对我十分亲切,我相信,只要你对他保持应有的尊敬,把你的处境告诉他,他不会置之不顾。可是你不那么办,却喜欢放弃我们的房子和家具,要把它们让给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

利德盖特的眼睛变得恶狠狠的,他越发愤怒了,回答道:“好吧,你一定要说我喜欢,那就喜欢吧。我可以奉告你,这比到毫无希望的地方去乞求怜悯好一些,那是丢我的脸,让我出丑。现在请你明白,我喜欢那么办 。”

最后这句话的口气,无异是他伸出坚强的手掐住了罗莎蒙德那条娇嫩的胳臂。但是尽管这样,他的意志一点也不比她的强。她一言不发,立即走出了屋子,怀着坚定的决心,要阻止利德盖特实现他喜欢做的事。

他出门去了,但是等他冷静以后,他感到这次讨论的主要后果,只是使他的顾虑加深了一层,今后要跟妻子商量将来的安排更难了,最后恐怕无非是再发一顿脾气罢了。这好比一件细巧的瓷器上有了一条裂缝,他不敢再碰它,免得它终于破碎。如果他们不能继续相爱,那么他的结婚只是辛酸的讽刺。他心里早已有了准备,觉得她性格中存在着消极的一面,那就是缺乏同情心,这表现在她不屑考虑他的特殊愿望和基本目标上。第一次重大的失望熬过去了,理想妻子的温柔体贴、相亲相爱,已给丢到九霄云外,对生活的要求只能降低一等,跟失去了手脚的人一样。但是现实的妻子不仅有她自己的主见,而且还占领着他的心灵,他自己也殷切希望,这种占领不致削弱。在婚后生活中,担心“我不会再爱她”,这是比认识到“她永远不会太爱我”更加可怕的。这样,那次争吵以后,他内心的全部要求只是原谅她,应该责备的是艰难的环境,而这一部分是他造成的。当天晚上,他便向她表示亲热,试图医治他早上造成的创伤,罗莎蒙德的性格是从来不会板起脸孔,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确实,她欢迎这些表示,它们说明,她的丈夫仍然爱她,仍处在她的控制下。不过这跟爱他 是大有区别的。

利德盖特不打算立即回到转让住房的计划上来。他决心付之实行,只是尽量不提这事。但第二天用早餐时,罗莎蒙德自己提到了它,口气很温和:

“你有没有跟特朗布尔谈过?”

“还没有,”利德盖特说,“但今天早上我路过那里会去找他,事情不能再拖了。”他把罗莎蒙德的询问当作她回心转意,不再反对的表示,因此起身出门时,还亲热地吻了吻她的额角。

过了一会儿,到了适宜拜客的时间,罗莎蒙德马上去找内德先生的母亲普利姆但尔太太了。她一进门,就高高兴兴祝贺了即将到来的喜事。普利姆但尔太太作为母亲,她的想法是:罗莎蒙德回顾过去,可能对自己的愚蠢有些反悔了。她觉得,目前她已占有优势,完全可以站在儿子一边,但这位老太太心肠不坏,因此对罗莎蒙德特别客气。

“是的,我应该说,内德很有福气。我能找到索菲·托勒这么一个好媳妇,真是没有说的。当然,她父亲不会亏待她,他开了那么大一家啤酒厂,自然要考虑自己的身份。我们攀了这样一门亲事,也应该心满意足了。但我看重的还不是这些。她是一个文雅的女孩子,没有架子,待人和气,可是风度比得上第一流的小姐。当然,我不是指贵族家的千金。有的人老是想往上高攀,我看这没有什么好处。我的意思只是说,索菲比得上这城里最好的闺女,她对这亲事也很满意。”

“我一向认为她很可爱。”罗莎蒙德说。

“我觉得,内德能娶到这么一个妻子,这是他人好的缘故,他从来不会目中无人,自高自大,”普利姆但尔太太继续道,她天生的尖刻嘴巴已温和多了,因为她竭力告诫自己,要采取正确的立场,“托勒家要求很高,本来可能不同意,因为我们的朋友中有些人跟他们是对头。大家知道,你的姑妈跟我从小是好朋友,普利姆但尔先生也总是站在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一边。我自己的观点也从不含糊。但是托勒家还是很喜欢内德。”

“我相信他是人人喜爱、品行端正的年轻人。”罗莎蒙德说,由于普利姆但尔太太改正了态度,为了报答她的好意,她也对她格外客气,恭维备至。

“是呀,他没有军人的气派,从来不会摆出一副架势吓唬人,好像大家都不如他,也不擅长讲话,不会唱歌,头脑也不灵敏。不过我宁可他不是那样。那对今世和来世都不是好兆。”

“说得很对,外表跟幸福是一点关系也没有的。”罗莎蒙德说,“我想,从一切方面来看,他们将来一定是幸福的一对。他们找到房子了吗?”

“哦,提起这事,那只得有什么房子住什么房子哩。他们在圣彼得广场找到了一栋房子,就在哈克布特家隔壁,也是属于他家的,眼前正在进行装修,房子还算漂亮。我看,要找到更好的恐怕难了。这件事,内德今天就可以决定。”

“我想那一定是很好的房子,我喜欢圣彼得广场。”

“是呀,它离教堂不远,那是个幽静的区域。只是窗狭小一些,而且都是上下拉的。你是不是知道,还有什么房子出租?”普利姆但尔太太问,把圆圆的黑眼睛盯着罗莎蒙德,突然露出了起劲的神色,似乎想起了什么。

“哦,没有,这些事我知道得很少。”

罗莎蒙德前来拜访的时候,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和它的答复。她只是想了解一些情况,以便寻找对策,免得在目前这种极不愉快的状况下,搬出自己的房子。至于她的回答是不是谎话,她根本没有理会,正如她说外表跟幸福没有关系时,也没理会它是不是谎话一样。她相信,她的目的是完全正当的,只有利德盖特的意图才是不可原谅的。她心中已形成了一个计划,它一旦全部实现,就足以证明,他那么委曲求全,降低身份,是完全没有必要的。

她回家时,故意绕道经过博思洛普·特朗布尔的事务所,因为她要找他。在罗莎蒙德一生中,这还是她头一次想干一件带有商业性质的事,但是她觉得自己完全能够胜任。她不得不干她根本不愿干的事,想到这点,她不禁怒火中烧,潜在的固执脾气变成了活跃的创造力。对这件事,单单不服从,静静地坐在家中抵制是不成的,她必须按照自己的判断采取行动。她对自己说,她的判断是正确的,“真的,要不是这样,我就不会想这么行动了。”

特朗布尔先生在事务所的里屋,以最文雅的态度接待了罗莎蒙德,这不仅因为她的美貌给了他深刻的印象,而且因为恻隐之心在他身上发挥了作用——他知道利德盖特正处在困难中,这个年轻美貌的女子,千娇百媚的少妇,自然也苦恼重重,发现自己陷入了她无法控制的局面。他请她坐下,别客气,自己则恭恭敬敬,笑容可掬地站在她面前,表示不论少奶奶有何吩咐,他无不乐于照办。罗莎蒙德的第一个问题是:她的丈夫那天早上有没有来找特朗布尔先生商谈转让房屋的事?

“来过,少奶奶,来过,确实来过,”老实的拍卖商回答,似乎要使这种重复带有安慰的意味,“要是可能,我今天下午马上替他办理。他希望我不要拖延。”

“我现在是来通知你,不必再办了,特朗布尔先生。我要求你对这事严守秘密,不向任何人泄漏。你能答应吗?”

“当然,利德盖特太太,一定照办。我认为,在商业上,以及任何其他事务上,信用都是神圣的。那么,这是表示,委托已经取消了?”特朗布尔先生说,用两只手把蓝领带长长的末端整理了一下,恭敬地望着罗莎蒙德。

“对不起,是的。我发现,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已租下一栋房子,在圣彼得广场,哈克布特先生家隔壁。这事没有指望了,不必再办,免得办不成,利德盖特先生不高兴。此外,出现了另一些情况,使这个办法变得没有必要了。”

“很好,利德盖特太太,很好。什么时候用得着我,可以随时吩咐,”特朗布尔先生说,也很高兴,心想他们大概找到了新的财源,“请您放心,这事不会再进行。”

那天晚上,利德盖特有些喜出望外,他发现,罗莎蒙德比近来这一段时期活跃了一些,对他爱好的事不必他请求,似乎也很乐意为他做。他想:“只要她愉快,我对付得过去,这一切又算得了什么?在我们漫长的旅途中,这只是必须跋涉的一小片沼泽。但愿我的思想能重新安定下来,这就好了。”

他感到心情异常舒畅,因此开始探讨一份实验记录,这是他早已想做的,只是由于一系列琐事分了心,使他心灰意懒,对自己感到失望,才拖延至今。他恢复了旧日的兴趣,重又沉浸在远大的探索中,罗莎蒙德则在一旁弹奏轻音乐,它像傍晚湖面上的桨声,对他的思考是有帮助的。时间已经很迟,他推开所有的书,望着炉火,两手合抱在脑后,忘记了一切,只是在考虑怎样进行一次新的复核实验。这时罗莎蒙德离开钢琴,靠在椅上,望着他说道:

“内德·普利姆但尔先生已经找到房子了。”

利德盖特心头一跳,思路给打断了,他默默抬起头望了一会儿,像一个人刚从梦中给惊醒似的。接着,一种不愉快的感觉闪过了他的头脑,他问道:

“你怎么知道?”

“今天早上,我去看望普利姆但尔太太了。她告诉我,他已租下一栋房子,是在圣彼得广场,哈克布特先生家隔壁。”

利德盖特没有做声。他把手从脑后移下,按在头发上,头发挂了下来,每逢他把胳膊肘支在膝上的时候,头发总是大量地披在他的额上。他感到了强烈的失望,仿佛在一间闷得透不出气的屋子里,他打开了门,却发现门口已给墙壁堵住。他还相信,罗莎蒙德对造成他失望的原因,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他不想看她,也不想说话,等待着烦恼引起的第一阵痉挛慢慢消失。他在痛苦中对自己说,归根结底,一个女人不关心房子和家具,还关心什么呢?没有它们,丈夫只是一个空架子。等他抬起头,掠开头发时,他那对黑色的眼睛里有一种茫然若失、不再企求同情的绝望神色,但他只是冷冷地说道:

“也许还有别人会要。我已交代特朗布尔,万一普利姆但尔那边不成,可以另找主顾。”

罗莎蒙德没说什么。她把希望寄托在事态的发展上,但愿在她的干预被证明是正确的以前,她的丈夫与拍卖商不再碰头。不管怎样,她制止了眼前最可怕的事。过了一会儿,她说道:

“那些讨厌的人,他们要多少钱?”

“什么讨厌的人?”

“那些握有家具清单等等的人。就是说,要有多少钱,他们才满意,不致再纠缠不清?”

利德盖特打量了她一会儿,仿佛在观察症状似的,然后说道:“如果我能从普利姆但尔那里拿到六百镑,包括家具费和租赁权的补贴在内,我就应付得过去了。这样就可以付清多佛的账,别人那里也可以付一部分,好让他们安心,其余等我们节约开支以后再还。”

“但我的意思是,如果我们住在这房子里,你需要多少钱?”

“反正我在哪里也张罗不到这笔钱。”利德盖特说,声音很刺耳,带有一点嘲笑的意味。他感到生气,发现罗莎蒙德的心仍逗留在不切实际的幻想中,不愿面对现实寻找出路。

“你为什么不肯讲数目?”罗莎蒙德说,隐隐表示,她对他的态度很不满。

“好吧,”利德盖特用猜测的口气说,“恐怕至少得一千镑,我才能平安无事。”接着又用尖刻的声音补充道:“我现在要考虑的,不是有这笔钱怎么办,是没有这笔钱怎么办。”

罗莎蒙德不再讲什么。

但是第二天,她实行了她的计划,写信给高德温·利德盖特爵士。自从上尉来访以后,她收到过他一封信,也收到过他已嫁的妹妹梅甘夫人一封信,他们对她的小产表示同情,还泛泛提了一句,希望能在夸林汉姆再见到她。利德盖特告诉她,这些只是应酬话,毫无意义。但她心中相信,利德盖特家的人跟他落落寡合,是他的冷淡和自命清高造成的,她写了回信,用尽了一切美好的词句,相信他们接着一定会专诚写信邀请她。可是信发出后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显然,上尉不擅长写信,罗莎蒙德还想起,那些姊妹可能都出国了。但是现在社交季节业已开始,她们应该回来了。不论怎样,高德温爵士曾经摸摸她的下巴颏,宣称她很像那个著名的美人儿克洛莉夫人,一七九○年他曾拜倒在她的脚下呢;如果她有什么要求,他无不乐于从命,愿意为了她,对他的侄儿略尽绵薄之力。罗莎蒙德天真地相信了这一切,认为一位年高德劭的老人当然会尽力帮助她,让她摆脱痛苦的厄运。她写了一封她认为最明智的信,高德温爵士看了,必然对她的知书识礼赞叹不止。她指出,必须让泰第乌斯离开米德尔马契,到更适合发挥他才能的地方去,这里的居民无情无义,阻碍了他业务上的发展,最后导致了他经济上的困难,眼前非得有一千镑不能渡过危机。她没有声明,泰第乌斯并不知道她打算写信,这样,她的信似乎是经过他默许的,她认为这更符合信的内容,因为她在信上说,他非常尊重他的伯父高德温,一向把他看作最关心他的长辈。可怜的罗莎蒙德现在所能运用的策略,大体就是如此。

这事发生在元旦宴会之前,高德温爵士还没有回音。但是那天早上,利德盖特得知,罗莎蒙德取消了他向博思洛普·特朗布尔所作的委托。事情是这样的:他觉得应该让她逐渐明白,他们必须搬出洛伊克门大街的房子,因此他克服了不愿跟她再谈这个问题的情绪,在早餐时对她说道:

“今天早上我想去找一下特朗布尔,托他在《先驱报》和《号角报》上为这房子登个广告。有的人本来不想另觅新居,看到这广告,也许会想租它。这一带乡村中,有许多人虽然家庭人口增加了,仍不得不挤在原来的住宅里,因为他们不知道哪里有房屋出租。特朗布尔看来还没有找到主顾。”

罗莎蒙德知道,不可避免的时刻到了。“我已关照特朗布尔不必再找了。”她说,小心保持着平静的外表,这显然是一种自卫措施。

利德盖特吃了一惊,默默瞧着她。半个小时以前,他还在替她系发辫,跟她“喁喁低语”,罗莎蒙德呢,她虽然没有说话,却像一尊文静、可爱的塑像,接受着他的朝拜,还不时对着膜拜者嫣然微笑。现在这些印象仍没从他头脑里消失,因此他的震惊不可能立即变成明确的愤怒,这只是一种无可奈何的痛苦感觉。他放下正在使用的刀叉,猛然靠在椅背上,最后用冷冷的嘲笑口吻说道:

“请问,你是在什么时候这么做的?为什么?”

“我知道普利姆但尔家借到房子以后,就去通知他,不必再找他们,同时我告诉他,这事可以不再进行。我认为,你想转让房子和家具的做法,在社会上公开以后,对你很不利,我非常反对这么做。我想这些理由就够了。”

“那么,我对你讲的另一些迫切的理由,是不值得考虑的,我得出的另一种结论,我采取的相应措施,也是不值得考虑的?”利德盖特气呼呼地质问道,雷电和风暴正在他的眉宇间集结。

对于罗莎蒙德,任何人的愤怒只能引起她的不满,使她用冷眼对待他,她更变得心安理得,相信不论别人对她怎样,她至少没有错。她答道:

“我认为这件事不仅跟你,也跟我有切身关系,我有充分的发言权。”

“是的,你也有权利讲话,但只能对我讲。你无权暗中改变我的命令,把我当一个傻瓜那么戏弄。”利德盖特说,用的仍是刚才的声调。然后又加强了揶揄的口吻道:“难道你就不能理解,这会造成什么后果吗?难道非得我再说一遍,我们必须 搬出这房子吗?”

“我用不着你再说一遍,”罗莎蒙德答道,她的声音像一滴滴冷水,滴在他的心上,“我记得你讲过的话。你那时讲话也像现在这样粗暴。但是那并不能改变我的看法,我认为你应该采取其他一切办法,不应该走上使我这么痛苦的一步。至于登报招租,那只能使你名誉扫地。”

“那么如果我不顾你的意见,正如你不顾我的意见一样呢?”

“当然,你可以这么做。但我认为,你应该在结婚以前就向我讲清楚:你宁可让我受尽折磨,也不愿放弃你自己的目的。”

利德盖特没有做声,只是把头侧向一边,在绝望中扭动着嘴角。罗莎蒙德看到他不在瞧她,站起来把他的咖啡移到他面前,但他没有留意,继续在心里反复琢磨,有时在椅子上活动一下,把一条胳臂靠在桌上,用手揪自己的头发。各种思想感情汇集在他胸中,使他既不能痛痛快快发泄愤怒,也不能简简单单下定决心,坚持到底。罗莎蒙德趁他沉默的当口,继续道:

“我们结婚的时候,人人都认为你有很高的地位。我那时根本没有想到,你会打算变卖我们的家具,到布赖德街租几间屋子居住,那些房间小得跟鸟笼似的。如果我们得那么样过活,不如让我们离开米德尔马契。”

“你这些想法也许很有道理,”利德盖特露出一丝嘲笑说,不过嘴唇仍那么苍白,没一点血色,他望着咖啡,并不想喝,“但现在问题是我背了债。”

“背债的人多得很,只要他们有体面的身份,人们照样信任他们。我记得爸爸说过,托比特家背了债,可是他们过得舒舒服服。轻举妄动不会有好结果。”罗莎蒙德说,显得理直气壮。

利德盖特坐在那里出神,各种思想在他心头搏斗。他看到,跟罗莎蒙德讲道理是无济于事的,决不能使她回心转意,他恨不得给她一拳,或者摔一件什么东西,这样至少可以给她留下一个印象,或者干脆告诉她,他是主人,她必须服从他。但是这么走极端,后果不堪设想,他感到害怕,而且罗莎蒙德那种安详自若、我行我素的固执,已使他越来越惊慌,看来她是不会向任何权力屈服的;再说,她已触及了他最敏感的问题,暗示她嫁给他是受了骗,她对幸福的向往成了空中楼阁。至于说他是主人,这并非事实;他靠推理和荣誉观念建立起来的决心,一遇到她无情的反击便冰消雪化了。他喝了半杯咖啡,便站起来打算走了。

“我至少得要求你,暂时别找特朗布尔,等确实找不到其他办法之后再找他不迟。”罗莎蒙德说。虽然她并不怕他,她觉得暂时不把她写信给高德温爵士的事告诉他,比较保险。“请你答应我,这几个星期内不再找他,如果要找,也得先跟我说一下。”

利德盖特冷笑了一声:“我想,现在倒是应该我要求你答应我,不先跟我说一下,什么也别做。”他说,目光炯炯地瞅了她一眼,然后朝门口走去。

“你记得,我们要上爸爸家里吃饭呢。”罗莎蒙德说,指望他回过身来,向她作更大的让步。但他只是应了一声“我知道”,便走了。她认为他非常不近人情,不想一想,哪怕他现在不发脾气,不对她那么凶狠,他那些主意已弄得她够痛苦的了。她提出的要求并不高,只是要他暂时别找特朗布尔,可他居然那么忍心,对自己的打算闭口不谈,不肯向她作出保证。她相信,从任何方面看,她的行为都是出于好意。利德盖特每一句讽刺或愤怒的话,只是在她心头那本怨恨的账簿上多记了一笔账。几个月来,可怜的罗莎蒙德已把丈夫跟失望的情绪联系在一起,婚姻那绝对不可改变的关系,失去了它的魅力,不能再引起快乐的美梦。它让她摆脱了父亲家的不愉快,可是并没有给她带来她所希冀和向往的一切。她所爱的利德盖特只是由她所追求的一些梦想构成的,它们现在大部分都幻灭了,日常生活的琐事取代了它们,她只能每时每刻在这些琐事中慢慢打发日子,没有选择的余地,也不能逃避不愉快的命运。利德盖特的职业习惯,他在家里一心一意从事的科学工作,那在她看来几乎像噩梦一般可怕的趣味,以及在他们谈情说爱期间从没触及过的他那些与众不同的观点,这一切都在继续不断地对他们发生离异作用,因此,哪怕没有他在城里造成的不利局面,没有多佛的账单暴露后产生的第一次震惊,他的形象在她眼里也已暗淡无光了。在她结婚初期,直到四个月以前,他的形象是不同的,曾激发过她的欢乐和兴奋,但那已经过去了。罗莎蒙德不愿承认,那随之而来的空虚,跟她的百无聊赖有多大关系。在她看来(也许她是对的),只要夸林汉姆发来了请柬,只要利德盖特离开米德尔马契,在别处——在伦敦,或者其他没有烦恼的世外桃源——获得了安身之所,一切就可以迎刃而解,使她心满意足,哪怕失去威尔·拉迪斯拉夫也毫不足惜了;后者老是颂扬卡苏朋夫人,早已引起了她的不快。

这就是利德盖特和罗莎蒙德元旦那天的情形,因此他们在她父亲家参加宴会时,才那么若即若离,她想起了早餐时他对她的粗暴态度,自然对他爱理不理的,至于他,那天早上的事件只是许多关键时刻中的一次,它对他的内心斗争发生了深刻得多的影响。他跟费厄布拉泽先生谈话时,带着冷嘲热讽的态度说,一切挣钱的办法本质上都一样,都得靠机会,选择只是傻瓜的幻想,这种愤愤不平的情绪,其实只是决心动摇的迹象,是从前意气风发的热情已消磨殆尽的表现。

他该怎么办?他想到跟罗莎蒙德一起住在布赖德街上的小房子里,便凉了半截,甚至比她更不自在,到那时,她的周围只剩几件简陋的家具,心中却装着满腹的牢骚。节衣缩食的生活,跟罗莎蒙德在一起的生活,这是两幅不同的画面,自从贫穷的魅影降临以后,它们已变得越来越无法调和。即使他抱定决心,要使它们融为一体,但能够促成这艰巨转变的前提还一点也看不到。虽然他没有作出妻子所要求的保证,他还是没有再找特朗布尔。他甚至开始设想,立即上北方找高德温爵士。他曾经相信,什么也不能驱使他向伯父乞求接济,但那时他还没有认识到坎坷命运的全部压力。他知道,不能靠一封信达到目的。不论面谈对他如何不愉快,但只有靠面谈,他才能作出充分的解释,测出亲戚关系的效力。然而,尽管利德盖特认为这是最容易的一步,他一想到这点,愤怒的反应还是马上跟踪而至——他长期以来已经决心跟这种卑劣的打算一刀两断,绝不再和那些他所瞧不起的、与他没有共同目标的人来往,为了自身的利益迎合他们的趣味,向他们的口袋低头,现在却不仅要与他们言归于好,而且等而下之,要向他们恳求资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