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二月末的一天,拉尔夫·杜歇终于决定回英国了。他作出这个决定,有他自己的理由,他不一定要告诉别人。但是亨利艾塔·斯塔克波尔听他谈到他的决定后,却自以为猜到了这些理由。然而她不想把它们讲出来,她坐在他的沙发旁边,过了一会儿说道:“我想,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单独旅行吧?”

“我并不想那么做,”拉尔夫回答,“我会有人一起走的。”

“你所说的这些人是谁?是你雇的仆人吗?”

“对,”拉尔夫诙谐地说,“他们毕竟也是人啊。”

“这些人中间有女人吗?”斯塔克波尔小姐提出疑问道。

“看你说的,好像我有十几个仆人似的!没有,我承认我没有一个丫鬟。”

“得啦,”亨利艾塔沉着地说,“你不能那样子回英国去。你必须有一个女人来照料你。”

“两个星期来,你照料得我这么多,已经够我在今后好长一段时间里受用了。”

“那还不够。我想我可以跟你一起走。”亨利艾塔说。

“跟我一起走?”拉尔夫慢慢从沙发上欠起身来了。

“是的,我知道你不喜欢我,但我不怕,我还是要跟你一起走。为了你的身体,请你还是躺下的好。”

拉尔夫瞧了她一下,又慢慢恢复了原来的姿势,“我非常喜欢你。”他过了一会儿说。

斯塔克波尔小姐发出了她不常有的大笑声,“你不要以为讲几句好话,就能把我骗过去。我要跟你一起走,而且还要照料你。”

“你是一个很好的女人。”拉尔夫说。

“等我把你送到家以后,你再说不迟。这件事不容易。但不管怎样,你还是走的好。”

她离开以前,拉尔夫对她说:“你是不是真的想照料我?”

“嗯,我想试试。”

“那么我告诉你,我服从。对,服从你的安排!”也许为了表示服从,在她走了几分钟以后,他忽然放声大笑起来。他觉得,这实在有些不可思议,在他丧失一切能力、放弃一切活动以后,结果却要在斯塔克波尔小姐的监护下,开始穿越欧洲的旅行。尤其奇怪的是,他想起这次即将开始的旅行,便喜气洋洋,他又感激又舒畅地等待着。他甚至盼望快些动身,迫不及待地想再看到自己的屋子。一切都已临近结束了,他觉得似乎只要伸出手去,就能摸到那个终点了。但是他希望死在家里,这是他剩下的唯一愿望,他要躺在那间安静的大房间里,那是他跟他的父亲最后告别的地方,然后迎着夏日的曙光合上眼睛。

就在那一天,卡斯帕·戈德伍德也来看他,他告诉客人,斯塔克波尔小姐决定当他的保护人,把他护送回国。“这么看来,”卡斯帕说,“恐怕我成了车子上的第五个轮子了。奥斯蒙德夫人早已要我答应送你回国。”

“我的天哪——真是我的黄金时代到了!你们大家都对我那么好。”

“我对你好是因为她的缘故,不是因为你。”

“这么说,我该感谢她啦。”拉尔夫笑道。

“因为她托人送你回去吗?是的,这是她的好意,”戈德伍德回答,并不理睬他的说笑。“不过从我来说,”他接着道,“我还是得告诉你,虽然我不喜欢跟斯塔克波尔小姐单独旅行,跟你和她两个人一起旅行,我还是非常乐意的。”

“你最好留在这儿,哪儿也别去,”拉尔夫说,“确实不需要你走这一趟,亨利艾塔一个人已经完全够了。”

“这我也知道,但我已经答应了奥斯蒙德夫人。”

“她一定会原谅你的。”

“她绝对不会原谅我。她需要我照顾你,但那还不是主要原因。主要是她希望我离开罗马。”

“啊,那是因为你在罗马没什么好玩的了。”拉尔夫故意这么说。

“我使她感到讨厌,”戈德伍德继续道,“她跟我没什么好谈的,才想出了这个主意。”

“原来这样,如果这是为了她的方便,我一定带你一起走。不过我还是不明白,这对她有什么好处。”拉尔夫过了一会儿又说。

“很清楚,”卡斯帕·戈德伍德简单地说,“她认为我在监视她。”

“监视她?”

“想看看她是不是幸福。”

“那是很容易看到的,”拉尔夫说,“据我看,她的幸福是最明显的。”

“一点不错,我很满意,”戈德伍德冷冰冰地回答。然而,尽管他那么冷淡,他还有话要说,“我一直在观察她,我是她的老朋友,我觉得我有这个权利。她自称很幸福,她希望我相信这点,但我想我得亲眼看看,她究竟有多么幸福。现在我看到了,”他继续道,声音显得有些刺耳,“我不想再看下去。现在我完全可以走了。”

“你可知道,我也觉得这是你走的时候了?”拉尔夫回答。这是这两位先生唯一谈到伊莎贝尔·奥斯蒙德的几句话。

亨利艾塔忙于动身前的准备,她认为她应该跟格米尼伯爵夫人谈几句,后者到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公寓去回拜过她,因为她在佛罗伦萨拜访了这位夫人。

“你谈到沃伯顿勋爵的话是完全错的,”她向伯爵夫人指出,“我想你应该知道这点。”

“关于他向伊莎贝尔献殷勤的话吗?我的好小姐,他一天到她家去三次呢。他的行动留下的蛛丝马迹可不算少!”伯爵夫人喊道。

“他想娶你的侄女儿,这就是他到她家去的原因。”

伯爵夫人愣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那是伊莎贝尔讲给你听的吧?这故事编得不坏,像是那么回事。可是,如果他想娶我的侄女儿,请问他为什么不那么做?也许他是去买结婚戒指了,下个月等我一走,他就会带着它回来了。”

“不,他不会回来。奥斯蒙德小姐不愿意嫁给他。”

“她是最方便的替罪羊!我知道她喜欢伊莎贝尔,可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喜欢她。”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亨利艾塔冷冷地说,心想伯爵夫人是个刚愎自用,不好对付的人,“我确实只能坚持我的看法——伊莎贝尔从没对沃伯顿勋爵另眼相看。”

“我的好朋友,这种事你和我怎么知道?我们知道的只是,我的兄弟什么都干得出来。”

“我不知道他能够干什么。”亨利艾塔庄严地说。

“我不是怪她对沃伯顿勋爵另眼相看,我是怪她不该把他打发走。我特别想见见他。你看,她是不是以为他见了我就会抛弃她?”伯爵夫人厚颜无耻、信口开河地说下去,“不过,他还是没有走,这是可以感觉得到的。这所房子里到处有他的影子,他还阴魂不散。是的,他留下了踪迹,我相信我还能见到他。”

“好吧,”亨利艾塔过了一会儿说,她灵机一动,拿出了给《会谈者报》写通讯的手法,“也许他在你这里会比在伊莎贝尔那里顺利得多!”

她把她打算为拉尔夫怎么做,告诉了她的朋友,伊莎贝尔说,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使她太高兴了。她一向相信,拉尔夫和亨利艾塔最后还是会彼此了解的。“我不管他了解不了解我,”亨利艾塔宣称,“重要的是他不能死在路上。”

“不会那样。”伊莎贝尔说,摇了摇头,表示很有信心。

“我会尽量防止发生这样的事。我看,你恨不得我们全走掉呢。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算盘。”

“我希望清静一些。”伊莎贝尔说。

“那不可能,你家里来来往往的人那么多。”

“这不过是一幕幕喜剧。你这样的人却是观众。”

“伊莎贝尔·阿切尔,你说这是喜剧?”亨利艾塔严厉地问。

“那么,你叫它悲剧也可以。你们全都瞧着我,弄得我很不舒服。”

亨利艾塔端详了她一会儿。“你像一只受伤的鹿,想躲进树林深处去。唉,你使我感到好像已经无法可想!”她大喊起来。

“我根本不觉得无法可想。我认为我还有不少办法。”

“我不是讲你,我是讲我自己。我特地跑来,现在只得一事无成地走开,这叫我受不了。”

“不是那样,你带给了我许多清新的气息。”伊莎贝尔说。

“什么清新的气息,只是一点酸柠檬水罢了!我要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我不能那么做。我不想再许什么愿。四年前,我立下了那么庄严的誓言,可是我做不到,下场落得这么悲惨。”

“你没有得到鼓励。现在我要尽量鼓励你。你要在最坏的情况出现以前,离开你的丈夫,这就是我要你答应我的事。”

“最坏的情况?你所谓最坏的情况指什么?”

“在你的性格遭到败坏以前。”

“你是指我的思想品德吧?它不会遭到败坏,”伊莎贝尔笑笑回答,“我会好好保护它的。”接着,她一边转身走开,一边又说:“我觉得非常惊讶,你谈到一个女人离开她的丈夫,竟会这么轻描淡写。事情很清楚,你从来没有过丈夫!”

“得啦,”亨利艾塔说,好像要展开一场论争似的,“在我们的西部城市里,这是稀松平常的事,归根结底,在未来,我们都应该向它们看齐。”不过她的议论跟我们的故事无关,我们还有不少情节要展开呢。她向拉尔夫·杜歇宣称,她已作好离开罗马的准备,现在随他要搭哪一班火车走都成。于是拉尔夫马上振作精神,预备动身了。伊莎贝尔最后一次去看他,他对她说的话也就是亨利艾塔说过的那些。他发觉,伊莎贝尔对大家的离开,感到特别高兴。

她对这一切的回答,只是轻轻按着他的手,嫣然一笑,用低低的声音说道:“亲爱的拉尔夫啊!”

这答复已经够了,他很满意。但他仍以同样诙谐而坦率的态度继续道:“我不能常常见到你,但这比不见面总强一些。再说,我听到了许多关于你的话。”

“你过着这样的生活,我不知道你还能从谁那里听到这些话。”

“我是从空气中听到的!唉,没有人会告诉我,我也从不让别人提到你。他们总是说,你很‘可爱’,这毫无意思。”

“当然,我应该多来看看你,”伊莎贝尔说,“但是一个人结了婚,总有许多事叫人走不开。”

“幸好我没有结婚。如果你到英国来看我,我这个单身汉就无牵无挂,天天可以奉陪。”他娓娓而谈,好像他们真的还会再见似的,因此这种设想显得那么真实。他一句也没提到,他的期限已迫在眉睫,他看来已活不过夏季。既然他乐意这么讲,伊莎贝尔自然求之不得,事情已一清二楚,不必他们再在谈话中来指出了。那在较早的时候还有些意思,不过对待这点,正如对待其他一样,拉尔夫也从不老是想到自己。伊莎贝尔谈到了他的旅行,要他怎样分成几段走,还讲了路上应该注意的事。“亨利艾塔会无微不至地关心我的,”拉尔夫说,“这个女人有一颗崇高的心。”

“当然,她看来会一心一意对待你的。”

“看来会?她已经这么做了!她跟我一起走,只是因为她认为这是她的责任。她的意思是替你尽这责任。”

“是的,她的想法是慷慨的,”伊莎贝尔说,“这使我深深感到惭愧。你知道,本来应该是我送你回去的。”

“你的丈夫不愿意你这么做。”

“是的,他不愿意。但我要走,我还是可以走的。”

“你的大胆想象使我吃惊。但你想想,我成为你们夫妇不和的原因,这多别扭!”

“正因为这样,我才不去。”伊莎贝尔说得很简单,但态度有些含混。

然而拉尔夫是完全理解的,“我想是这样,何况还有许多事使你走不开。”

“那不是原因。我是害怕,”伊莎贝尔说。停了一会儿,她又说了一次:“我是害怕。”好像是为了让自己,而不是让他,听到这几个字。

拉尔夫说不清楚,她的口气意味着什么,它显得那么深思熟虑,完全不像出于一时的感情用事。难道她想为自己没有受到责备的错误公开表示忏悔?或者只是企图进行清醒的自我分析?然而不管怎样,拉尔夫不能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他用开玩笑的口气说道:“怕你的丈夫吗?”

“怕我自己!”伊莎贝尔说,立了起来。她站了一会儿,又说道:“如果我怕我的丈夫,那不过是我的责任。那是大家希望于女人的。”

“不错,”拉尔夫说,笑了起来,“不过为了抵消这一点,世界上也总有一些男人非常怕他们的妻子的!”

她对这种说笑毫无兴趣,突然把话头一转,谈到了别的事情上去。“亨利艾塔当了你们这一小伙人的头头,”她蓦地喊道,“戈德伍德先生就没事可干了!”

“咳,亲爱的伊莎贝尔,”拉尔夫答道,“戈德伍德先生是坐惯冷板凳的。他在这儿已经没事可干啦!”

伊莎贝尔脸红了起来,她赶紧宣称,她必须走了。他们一起站了一会儿,他用两只手握住她的两只手。她说:“你一直是我最好的朋友。”

“我是为了你,才……才活下来的。可是我对你毫无用处。”

这时她想到,她可能再也见不到他,于是更加伤心了。这是她不能接受的,她不能就这么跟他分手。“如果你写信来叫我,我会来的。”她终于说。

“你的丈夫不会同意。”

“是的,但我能够安排好的。”

“我会把它留作我最后的欢乐!”拉尔夫说。

她只是用亲吻回答了他。那天是星期四,晚上卡斯帕·戈德伍德来到了罗卡内拉宫。他是最早到达的客人之一,他跟吉尔伯特·奥斯蒙德闲聊了一会儿,后者在他妻子接待客人的时候,几乎总是在场的。他们一起坐下,奥斯蒙德很健谈,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对自己的见多识广似乎十分满意。他靠在椅背上,交叉着两条腿,逍遥自在地闲扯。戈德伍德有些坐立不安,一点也不起劲,老是改变着姿势,摩弄着他的帽子,弄得他坐的那只小沙发吱吱嘎嘎直响。奥斯蒙德脸上露出得意扬扬、锋芒毕露的笑容,好像一个人听到了好消息,因此有些忘乎所以似的。他对戈德伍德说,他很遗憾,他们不能再见到他了,他本人特别感到惋惜。他很少遇到这么聪明的人——他们在罗马少得可怜。他一定应该再来玩玩。像他自己这种根深蒂固的意大利人,能够跟一个地道的外国人谈谈说说,总觉得格外有趣。

“你知道,我非常喜欢罗马,”奥斯蒙德说,“但是认识一些没有这种偏见的人,在我来说还是最大的欢乐。现代世界毕竟是十分美好的。你完全属于现代世界,但是你一点也不浅薄。我们看到的新派人,有不少是毫不足道的。如果他们是未来的孩子,那么我们宁可早些进地狱。当然,老派人往往也无聊得要命。内人和我对一切真正的新事物,都抱欢迎态度,只要它们不是冒牌货。不幸的是,愚蠢和无知一点没有改变。我们看到它们以各种面目出现,把自己打扮成进步和光明。这只是庸俗!只有这种庸俗,我相信确实是新的,我想不起以前有过类似的东西。说实话,在本世纪以前,庸俗是不存在的。在上世纪,你至多在这儿那儿看到一点它的影子,但现在,空气变得那么污浊,以致美好的事物得不到承认。你瞧,我们喜欢你……”说到这里,奥斯蒙德迟疑了一下,把手轻轻按在戈德伍德的膝上,露出又自信又困惑的笑容。“我非常冒昧,我的话可能不太客气,但是请你别计较。说句不见怪的话,我们喜欢你,就因为……因为你使我们对未来有了一些好感。如果像你这样的人多一些, la bonne heure![1]你知道,我这话是为内人,也为我自己讲的。她代表我讲话,我为什么不能代表她呢?我们是联结在一起的,就像烛台和烛剪一样。也许我讲得不够客气,我记得我听你说过,好像你从事的是……是工商业?你知道,这行业对你是有危害的,但是你没有受到危害,这是我们最钦佩的。如果我这小小的赞美不合你的心意,请你务必原谅,幸好内人没听到这话。我的意思只是,你很可能成为……嗯……成为我刚才提到的那种人。整个美国都在密谋策划,要使你成为那样的人。但是你抵制住了,你身上有一种气质拯救了你。不过你还是充满着现代的意味,你是我们知道的最具有现代意味的人物!我们始终欢迎你再度光临。”

我刚才说过,奥斯蒙德这时情绪很好,这些话就可以充分证明这点。它们带有非常浓厚的谈心性质,这是他平时不肯流露的。如果卡斯帕·戈德伍德听得仔细一些,他不难发现,这位为优美大声疾呼的人,其实只是不知优美为何物的蠢货。不过,我们不妨相信,奥斯蒙德对自己的表现是完全理解的,如果他有时用的口气有些老气横秋,显得粗俗,那么这种越轨的行为是有美好的理由的。但现在,戈德伍德只是隐隐感到,他这是存心恭维,然而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事实上,他也不大理会奥斯蒙德的话,他但愿他快些走开,好让他跟伊莎贝尔单独在一起,这个思想在他心里发出的声音,比她丈夫那种抑扬顿挫的音调更响。他看着她跟别人周旋,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才有空,也不知道他能不能邀她到另一间屋子去。他的情绪可不像奥斯蒙德那么好,这儿的一切都使他烦恼、生气。直到现在,他对奥斯蒙德个人并无反感,只觉得他见多识广,殷勤好客,超过了他的想象,因此伊莎贝尔·阿切尔嫁给他是很自然的。在这场比赛中,奥斯蒙德遥遥领先,戈德伍德一向主张公平交易,在这一点上他不想贬低他。但他也不想真心实意喜欢他,这种情绪上宽宏大量的飞跃,哪怕在他尽量想实行和解、承认既成事实的日子里,他也办不到。他只是把奥斯蒙德看作一个才气焕发的业余画家,由于无事可做,变得百无聊赖,只好把多余的精力花费在高谈阔论上。但是他不能完全信任他,他怎么也不明白,奥斯蒙德为什么要对他这么津津有味地谈天说地。这使他怀疑,他从这种谈话中找到了秘密的乐趣,因此他总的印象是,这位胜利的对手性格中包含一种反常的气质。他确实相信,奥斯蒙德没有理由对他怀抱恶意,他不必对他存什么戒心。他在这件事上一帆风顺,因此尽可以对一个失去一切的人表示友好。当然,戈德伍德有时非常气愤,但愿奥斯蒙德快些死去,甚至巴不得杀死他,但奥斯蒙德绝对不会知道这一切,因为这位年轻人的阅历已使他变得异常沉着,今天任何强烈的感情都不会在他的外表上流露出来。他需要这种修养是为了欺骗自己,但他欺骗的首先还是别人。再说,他的这种修养成就也极有限,最好的证明就是,每逢他听到奥斯蒙德提起他妻子的感情,好像他有权代替她来表达它们的时候,总觉得有一股强烈的怨恨情绪憋在心头。

今天晚上,那位主人向他说的那许多话中,他真正听到的,也只有关于他妻子的那几句。他意识到,奥斯蒙德甚至比平时更加强调,罗卡内拉宫的这一对夫妇过着非常和睦的家庭生活。他谨慎地提到这一点,仿佛他和他的妻子在一切方面都融洽无间,因此他们每人用“我们”来代替“我”,是很自然的。这似乎包含着某种意图,它使我们这位可怜的波士顿人感到困惑和气愤,他的唯一安慰只是对自己说,奥斯蒙德夫人和她丈夫的关系,根本不关他的事。他找不到任何迹象可以证明她的丈夫不能代表她,而且如果他根据表面现象来判断,他只得相信,她对她目前的生活很满意。她从来没有向他流露过丝毫不满。斯塔克波尔小姐告诉过他,她失去了她的幻想。但是给报纸写文章,使斯塔克波尔小姐养成了好作惊人之言的习惯。她太喜欢耸人听闻。何况自从来到罗马以后,她处处提防,坚决不再向他透露消息。不过我们应该替她说句公道话,这实在不是她所愿意的,只是现在她看到了伊莎贝尔的真实处境,这使她感到保持沉默是必要的。不论用什么办法来改进她的处境,帮助她的最实际的方式绝不是用她的失足来点燃她从前那些爱人的热情。斯塔克波尔小姐对戈德伍德先生的心情,仍怀有浓厚的兴趣,但现在这只表现在她不时给他送去一些剪报,这是她从美国的刊物上剪下来的一些幽默的、或者并不幽默的小故事。每次邮件送到时,她都能收到几份报纸杂志,于是她便拿着剪刀,一边看一边剪。她把剪下的文章装进一个信封,写上戈德伍德先生的名字,然后亲自送往他的旅馆。关于伊莎贝尔,他从没向她提过一个问题,难道他跋涉五千英里,不是为了要亲自看看吗?就这样,他找不到任何根据可以认为奥斯蒙德夫人不幸,但这种缺乏根据的状况却刺痛着他的心,使他闷闷不乐。尽管在理论上他认为这事跟他无关,但他不得不承认,现在就她而论,他是毫无指望了。他甚至不能得到了解真相的权利,显然,如果她真是不幸的话,她也不指望他来关心她。他没有希望,无能为力,成了多余的人。她使他离开罗马的巧妙安排,让他看清了这个事实。他心甘情愿,肯为她的表兄做任何事,但是想到她可以要他办的事很多,却偏偏选中了这份差使,他未免感到气愤。如果她选择一件可以使他留在罗马的事,这对她也没有害处啊!

今天晚上,他想的主要是他明天就得离开她了,他跑了一趟,一无所得,只是知道,他还像过去一样是多余的。关于她,他没有了解到什么,她是不可动摇的,不可理解的,不可捉摸的。他感到,他过去勉强咽下的痛苦,现在重又冒上喉头,他明白,他的失望已经终生难以挽回。奥斯蒙德继续谈着,戈德伍德隐隐意识到,他又要提到他跟妻子怎么亲密无间了。他一霎间觉得,这个人有着恶魔般的想象力,他没有恶意是不可能选择这么一个不寻常的话题的。但是,从根本上说,他是不是恶魔,她爱他还是恨他,这跟他有什么相干呢?哪怕她恨他恨到死,他也不可能得到什么好处。“那么,你是跟拉尔夫·杜歇一起旅行,”奥斯蒙德说,“这样看来,你会走得很慢?”

“我不知道,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对他很迁就。我们非常感激你,你确实应该让我这么说。内人也许已向你表示过我们的心情。杜歇使我们担心了一个冬天,有几次好像他真的再也不能离开罗马了。他实在不应该来,处在那样的状况,还出门旅行,真是太不谨慎了,那是一种粗野的表现。要是我也病得像他那样,我说什么也不会让杜歇来背这个包袱,像他对……对内人和我那样。他非得靠别人照顾不可,但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热心的。”

“我反正没有事干。”卡斯帕冷冷地说。

奥斯蒙德斜过眼去,看了他一眼,“你应该结婚,那样你就有不少事可干了!确实,到那时,你也不可能这么好心肠了。”

“你觉得,你结了婚真的这么忙吗?”

“可不是,要知道,结婚本身就是一种任务。这种任务不一定是积极的,它往往是消极的,但使人花的精力甚至更多。再说,有许多事,内人和我得一起做。我们一起读书,一起研究问题,一起欣赏音乐,一起散步,一起驱车出游,甚至还像刚认识的时候那样一起聊天。直到现在,我还觉得内人的谈话饶有兴趣。如果你感到厌烦,那么听我的劝告,结婚吧。的确,到那时,你的夫人可能会使你厌烦,但你自己永远不会感到厌烦。你总有一些话可以对自己说——总有一些事可以回忆。”

“我并不感到厌烦,”戈德伍德说,“我有不少事要考虑,也有不少话可以对自己说。”

“比对别人说的更多!”奥斯蒙德喊道,微微一笑,“你下一个地方预备上哪儿?我是说,在你把杜歇移交给他天然的保护者以后——我相信,他的母亲终于会回来照料他的。那位小老太婆可了不起,压根儿不把自己的责任放在心上!也许你要在英国度过夏天吧?”

“我不知道,我没有什么打算。”

“多快活的人!那有点儿凄凉,但是非常自由。”

“一点不错,我很自由。”

“那你可以再到罗马来,我欢迎,”奥斯蒙德说,看到又有一些客人走了进来,“记住,一定要来,我们等着你!”

戈德伍德本来打算早一些离开,但是那天晚上,除了和其他人在一起,他找不到机会跟伊莎贝尔讲话。她好像千方百计要避开他。戈德伍德气得几乎克制不住,他发现,这是她故意如此,可是又不露一点痕迹。绝对没有一点痕迹。她用她那甜蜜的、殷勤的微笑迎接他的目光,几乎像在对他说,千万行行好,帮她招待一下客人吧。然而对这种暗示,他始终用生硬的不耐烦的表情来回答。他踱来踱去,等待着机会,有时跟他认识的几个人谈几句,这些人第一次发现他说话自相矛盾。这在卡斯帕·戈德伍德确实是少有的,虽然他常常跟别人发生矛盾。这时罗卡内拉宫中乐声不绝,悠扬悦耳。他竭力借乐声掩饰自己的心情,但到最后,他看到人们陆续离开,终于走近伊莎贝尔,低声问她,他是不是可以在另一间屋子里跟她谈几句话,那间屋子他已看过是空的。她笑了笑,好像她很愿意从命,但事实上办不到。“恐怕不成吧。客人正在告别,我必须留在他们能看到我的地方。”

“那么我等他们全走光了再说!”

她迟疑了一下。“啊,那太好啦!”她喊道。

于是他等着,虽然还要等很长时间。最后只剩了几个人,但这几个人好像给拴在地毯上似的,老是不走。格米尼伯爵夫人正如她自己所说,不到半夜决不罢休,现在似乎不知道社交活动已经结束,还跟一些先生们在壁炉前围成小小的一圈,不时爆发出一阵阵笑声。奥斯蒙德不见了——他从不跟人们告别。当伯爵夫人按照她的习惯,在晚上这个时候聚集了一批人高谈阔论的时候,伊莎贝尔乘机打发帕茜去睡了。伊莎贝尔独自坐着,她似乎也巴不得那位姑奶奶降低一点调子,好让最后这些闲荡的人安静地离开。

“我现在可以跟你讲一两句话了吧?”戈德伍德这时前来问她。

她笑吟吟的,马上站了起来。“当然可以,我们不妨另外找个地方。”他们一起离开了伯爵夫人和她那一小圈人,进了另一间屋子,但暂时谁也不说一句话。伊莎贝尔没有坐下,她站在屋子中央,慢悠悠地扇着扇子,仍显得那么亲切优雅。她似乎在等他说话。现在他跟她单独在一起了,那从未熄灭过的热情又涌上了他的心头,他的眼睛发花,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浮动。明亮宽敞的屋子变暗了,成了模模糊糊的一片。从这层升起的纱幕望去,他仿佛看到伊莎贝尔在他眼前晃来晃去,她的眼睛闪闪烁烁,嘴唇翕动着。如果他看得清楚的话,他会看到,她的笑是呆板的,有一点儿勉强,因为她从他脸上看到的神色,使她感到害怕。“我想,你大概是要跟我道别吧?”她说。

“是的,但我并不喜欢跟你告别。我不想离开罗马。”他回答,口气是伤心而坦率的。

“这我能想象得到。你对我太好了,我对你真是说不出的感激。”

暂时他没有说什么,“你就是用这样一些甜言蜜语把我打发走了。”

“将来你还可以回来。”伊莎贝尔满面笑容地回答。

“将来?你是但愿我永不再来呢。”

“哪里,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但我已答应去,我会去的。”戈德伍德又说。

“你爱什么时候再来,就什么时候再来。”伊莎贝尔说,竭力讲得很轻松。

“你的表兄根本不在我的心上!”卡斯帕喊了起来。

“你就是想告诉我这句话吗?”

“不是,我根本不想告诉你什么,我是要问你……”他停顿一下,然后说道:“你的生活现在究竟怎样?”他的声音又轻又快。然后他又停顿了一下,好像在等待回答,但她没说什么,于是他继续道:“我不能理解,我对你捉摸不透!我应该相信什么——你要我怎么想?”她还是一声不吭,只是站在那儿瞧着他,现在甚至不想装出一副悠闲的样子来了。“听说你并不幸福,如果这样,我希望知道真相。那对我是有意义的。但你自己说你很幸福,你总是那么平静,那么圆滑,那么冷酷。你完全变了。你隐瞒着一切,我虽然来了,但离你还是很远。”

“你离我很近。”伊莎贝尔说,态度很温和,但带有一点警告的口气。

“但我还是不了解你!我需要知道真实情况。你过得好不好?”

“你想知道的太多了。”

“是的,我想知道的总是很多。当然,你不肯告诉我。只要你做得到,你会永远不让我知道。何况那跟我毫不相干。”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显然在努力克制着自己,给那种感情用事的心理状态披上一件深思熟虑的外衣。但是他想到,这是他的最后机会,他爱过她,可是失去了她,不论他说什么,她会始终认为他是一个傻瓜,这些思想突然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使他那低沉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你使人完全不能理解,正因为这样,我觉得你隐瞒着什么。我说你的表兄根本不在我的心上,这不是表示我不喜欢他。我只是说,我陪他一起走,不是因为我喜欢他。哪怕他是白痴,只要你求我,我也会送他回国。即使你要我到西伯利亚去,我也会明天就走。但为什么你要我离开这个地方?你总应该有一个理由,如果你真像你装的那样,过得很满意,你就用不着瞒我。我要知道真实情况,哪怕这情况非常糟糕,我也不愿白跑一趟,一无所知。那不是我来的目的。我想,我不会在乎这一切。我来是为了要使我自己相信,我再也不必想念你。我没有任何别的想法,你指望我离开,这是完全对的。但是如果我必须走开,那么让我把心里的话都讲出来,对你该没有害处吧?如果你真的受了欺侮,如果他欺侮了你,那么我是不会讲一句话来欺侮你的。我得告诉你,我爱你,因为这就是我来的目的。我本来以为我是为其他事来的,但实际是为了这个。要不是我相信我不会再见到你,我就不讲这话了。这是最后一次——让我摘下这最后一朵花吧!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讲这话,你也没有权利听。但你没有听,你根本不在听,你一直在想别的事。当然,这以后我得走了,因此我至少得有一个理由。你要我走,这不成为理由,不是真正的理由。我也不能根据你丈夫的话来下结论,”他继续说,把话岔开了,几乎有些不太连贯,“我不理解他,他告诉我,你们彼此相敬相爱。他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这跟我什么相干?在我对你说这话时,你的神气是奇怪的。但你的神气反正始终是奇怪的。是的,你隐瞒着什么。那不是我的事,这完全对。但是我爱你。”卡斯帕·戈德伍德说。

他说的时候,她的神色是奇怪的。她把眼睛转过去,瞧着他们进来的那扇门,举起了扇子,仿佛在向他发出警告。“你的行为一直很好,应该保持下去。”她温柔地说。

“没有人会听到我的话。你想用那种办法把我打发走,这是奇怪的。我还是爱你,比过去任何时候更爱你。”

“我知道,你答应走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你不得不这样,这是当然的事。如果可以,你不会这么做,但是不幸得很,你不得不这样。这不幸,当然是指我说的。我什么要求也没有,那是说,我不想要求什么。但是我得要求你一件事……请你告诉我……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我是否可以同情你?”

“你愿意那样吗?”伊莎贝尔问,又竭力露出了微笑。

“同情你吗?一点不错!那至少使我可以为你做一点事。我会把我的一生献给它。”

她举起扇子,遮住了整个脸,只露出一对眼睛。它们对着他的眼睛注视了一会儿。“不必把你的一生花在这上面,只要有时想起我一下就够了。”说完这话,她便回到格米尼伯爵夫人那儿去了。

* * *

[1] 法文:那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