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以后,他决定不再曲解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话,哪怕这些话带有明显的个人性质,他也不予理会。他认识到,在她看来,人是简单而相似的有机体,但就他自己来说,他太乖悖常情,不能代表一般的人性,因此无权指望与她真正做到融洽无间。他不露声色,把他的决定付诸实行,因此那位年轻女郎发现,在她跟他的接触中,她那种无所畏惧地追根究底的天性,那种表现在一切方面的信心,居然可以通行无阻。在花园山庄,我们已经看到,伊莎贝尔很赏识她,她对自己脑力活动上的自由也很满意,而且在这方面,她觉得伊莎贝尔像姐妹一样关心她,杜歇先生又平易近人,很尊重她,正如她所说,他的高尚态度获得了她的充分肯定。因此她在那里过得非常舒适,美中不足的只是她对那位瘦小的夫人怀有无法克制的疑虑,而且开头就觉得,她又不得不“承认”她是这儿的主妇。但不久她就发现,这是大可不必的,杜歇夫人并不理会斯塔克波尔小姐的行动。她对伊莎贝尔谈到她时,说她是女冒险家和讨厌的东西——女冒险家当然只能给人可怕的感觉。她还为她的外甥女选择这么一位朋友,表示惊讶。不过她立即声明,她知道,伊莎贝尔选择什么朋友是她自己的事,她既不能保证全都喜欢她们,也不要求那位姑娘只选择她喜欢的人。

“亲爱的,如果你只能接触我所喜欢的人,那么你的生活圈子会变得非常狭小,”杜歇夫人坦率地承认,“而且我想,没有一个男人或女人是我非常喜欢,以致想介绍给你的。谈到介绍,那是一件严重的事。我不喜欢斯塔克波尔小姐——她的一切都叫我讨厌。她讲起话来那么响,看起人来一眼不眨的,好像你应该尊重她,却没有尊重她似的。我相信她一辈子都住在公寓宿舍里,这种地方的生活方式和自由散漫的习气使我厌恶。如果你问我,我自己的生活方式是不是就好一些——你无疑是认为很坏的——那我得告诉你,我认为它非常好。斯塔克波尔小姐知道我厌恶公寓文化,但我厌恶它,她便厌恶我,因为她认为这是世界上最高的文化。如果花园山庄是一所公寓,她喜欢它的劲头儿还要大得多。可是对我来说,这么一个人已经够我受的了!因此我们永远说不到一块儿,随你怎么办也没有用。”

杜歇夫人猜想亨利艾塔不赞成她,她算是猜对了,只是她没有找到真正的原因。在斯塔克波尔小姐到达一两天以后,她谈到了那些可恶的美国旅馆,这在《会谈者报》记者那里引起了反批评,因为她在执行职务的过程中,对国内形形色色的客店了解得一清二楚。亨利艾塔发表意见说,美国的旅馆是全世界最好的,杜歇夫人却认为它们是最坏的,现在一想起来还怒不可遏。拉尔夫为了弥补这种裂痕,根据他久经考验的折中态度,指出实际情况是介乎这两个极端之间,她们争论的那类企业应该说是不好不坏。然而他对讨论的这一贡献,却遭到了斯塔克波尔小姐轻蔑的反驳。不好不坏,说得可好!如果它们不是全世界最好的,便是全世界最坏的,美国旅馆不存在不好不坏这回事。

“显然,我们是从不同的观点在看问题,”杜歇夫人说,“我喜欢给人当作个人来对待,你却喜欢给人当作‘他们中的一分子’。”

“我不懂得你的意思,”亨利艾塔回答,“我喜欢给当作一位美国小姐来对待。”

“可怜的美国小姐们!”杜歇夫人大笑着喊了起来,“她们不过是奴隶中的奴隶。”

“她们是自由民的伴侣。”亨利艾塔回答。

“她们是自己仆人——那些爱尔兰使女和黑奴的伴侣。她们分担着这些人的劳动。”

“你把美国家庭中的仆人叫作奴隶吗?”斯塔克波尔小姐问,“如果你用这种态度对待他们,难怪你不喜欢美国了。”

“如果没有好的仆人,你的生活会变得不堪设想,”杜歇夫人平静地说,“在美国他们非常坏,但是在佛罗伦萨,我有五个出色的仆人。”

“我不明白你要五个干什么,”亨利艾塔忍不住提出道,“我想,我不喜欢看到五个人奴颜婢膝地在我身边打转。”

“我就喜欢他们这样,而不是别的样子。”杜歇夫人意味深长地宣称。

“如果我是你的管家,亲爱的,你也许会更加喜欢我吧?”她的丈夫问。

“我想不会,因为你不可能是一个好管家。”

“自由民的伴侣——我喜欢这说法,斯塔克波尔小姐,”拉尔夫说,“这讲得太好了。”

“我说的自由民,不是指你,先生!”

这就是拉尔夫的赞美换来的唯一报答。斯塔克波尔小姐心里很烦躁,她相信杜歇夫人赏识的那个阶级,便是那不可思议的封建制度残余,因此这种赏识显然含有背叛的意味。这幻觉使她感到窒息,也许正因为这样,她一直闷闷不乐,直到过了几天,她才找了个机会,对伊莎贝尔说:“亲爱的朋友,我对你的忠诚感到怀疑。”

“忠诚?是对你不忠诚,亨利艾塔?”

“不,那也会使我很痛苦,但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么,对我的国家不忠诚?”

“我希望永远不致发生这种事。我从利物浦写信给你,说我有一件特别的事要告诉你。可你从没问过我这是什么,是不是你已经猜到了?”

“猜到了什么?一般说,我不喜欢猜测,”伊莎贝尔说,“现在我想起你信里的那句话了,我承认我忘记了。你要告诉我什么呢?”

亨利艾塔有些失望,她那炯炯逼人的目光泄露了这点,“你没有立刻问我,因为你不认为那是很重要的。你变了,你想的是别的事。”

“把你要讲的事告诉我,我可以考虑。”

“你真的会考虑吗?这是我首先要知道的。”

“我很难控制我的思想,不过我会尽量考虑的。”伊莎贝尔说。亨利艾塔凝神看着她,没有作声。这样过了一会儿,伊莎贝尔终于忍耐不住,开口说道:“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打算结婚?”

“在我没有看到欧洲之前,我不会结婚!”斯塔克波尔小姐回答,接着又道:“你笑什么?我要告诉你的是,戈德伍德先生来了,他是跟我搭同一艘轮船来的。”

“啊!”伊莎贝尔叫了起来。

“你现在的反应倒很快。我跟他谈得很多,他是为你来的。”

“他这么跟你说吗?”

“不,他没告诉我什么,那是我自己猜到的,”亨利艾塔机灵地说,“他很少提到你,但我跟他谈了不少你的事。”

伊莎贝尔沉默了一会儿。听到戈德伍德先生的名字,她的脸有些发白。“你那么做,我非常遗憾。”她终于说道。

“这是我自己高兴做的,他听得那么仔细,这使我很喜欢。对这样的人,我可以讲很久很久。他这么安静,这么认真,把每一句话都听进去了。”

“你讲了我一些什么?”伊莎贝尔问。

“我说,总的说来,你是我所认识的最完美的人。”

“这太糟了。他已经把我想得太好,不应该再火上加油。”

“他需要得到一些鼓励。眼前我还能看到他的脸,他听我讲话时那全神贯注、认真严肃的神情。我从没见过一个丑陋的人会变得这么美好!”

“他是思想太简单,”伊莎贝尔说,“他倒并不怎么难看。”

“崇高的感情总是最简单的。”

“那不是崇高的感情,我相信那不是。”

“你别说得那么肯定。”

伊莎贝尔露出一丝苦笑,“我还是跟戈德伍德先生本人谈的好!”

“他马上会给你一个机会的,”亨利艾塔说。她讲得似乎蛮有把握,但是伊莎贝尔没有回答什么。“他会发现你变了,”亨利艾塔继续道,“新的环境对你发生了影响。”

“很可能。一切都在影响我。”

“一切,除了戈德伍德先生!”斯塔克波尔小姐喊道,发出了有些刺耳的笑声。

伊莎贝尔听了这话甚至没笑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道:“是他要你来跟我谈的吗?”

“他没有正式提过。但是他的眼神,还有他跟我告别时的握手,都说明他希望我这么做。”

“谢谢你对我这么热心。”于是伊莎贝尔转过身去,她打算走开。

“是的,你变了,你在这儿有了新的想法。”她的朋友继续道。

“但愿如此,”伊莎贝尔说,“一个人应该尽可能获得更多的新思想。”

“是的,但是它们不应该干扰旧的,只要这些旧的是对的。”

伊莎贝尔又转过身来,“如果你是说我对戈德伍德先生有过什么想法……”说到这里,她打住了,她看到亨利艾塔那双毫不宽容的眼睛在逼视着她。

“亲爱的孩子,你当然向他表示过好感。”

伊莎贝尔有一刹那好像预备否认这种指责,但她没有这么做,却立即答道:“很对,我向他表示过好感。”然后她问她的朋友,戈德伍德先生打算怎么办。这只是在好奇心的驱使下问的,因为她并不想讨论这件事,而且她觉得,亨利艾塔的态度不够体贴。

“我问过他,他说他没有什么打算,”斯塔克波尔小姐回答,“但我不相信这话,他不是一个没有打算的人。他是一个勇敢的活动家。不论他遇到什么,他都会有所行动,而且他所做的一切始终是正确的。”

“我也相信这点,”伊莎贝尔说。亨利艾塔可能不够体贴,但是她这一番热情的话,还是感动了那位姑娘。

“我看你对他并不是无动于衷的!”亨利艾塔说。

“他所做的一切始终是正确的,”伊莎贝尔重复道,“一个人既然这样永远不会错误,那么别人觉得他怎样,这对他又有什么关系?”

“对他可能没有意义,但对这个人自己是有意义的。”

“对我有什么意义,这不是我们现在讨论的问题。”伊莎贝尔说,勉强笑了笑。

这时她的朋友是严峻的。“好吧,我不管这些,你是变了。你不再是不多几个星期以前的女孩子,戈德伍德先生会看到的。他随时可能来拜访你。”

“到时候我希望他恨我。”伊莎贝尔说。

“我相信你希望这样,我也同样相信,他可能会这样。”

对这些话,我们的女主人公没有回答什么。亨利艾塔的通知,说卡斯帕·戈德伍德可能到花园山庄来,这使伊莎贝尔有些惊慌。不过,她竭力使自己相信,这事是不可能的,后来她又把她的怀疑讲给她的朋友听。尽管这样,在未来的四十八小时中,她还是随时准备听到仆人通报那个年轻人的到来。这种情绪压在她的心上,使她觉得空气闷热,似乎天气就要变了。自从伊莎贝尔来到花园山庄以后,从社会意义上说的天气一直温和宜人,因此任何改变只能是变坏。然而到第二天,她的忧虑终于消除了。她在亲切的本奇的陪同下走进花园,漫无目标和毫不停留地溜达了一会儿之后,坐在园子里的一张长凳上。这是在一棵枝叶扶疏的山毛榉树下,可以遥望住宅。她穿着洁白的衣服,系着乌黑的缎带,在摇曳不定的阴影中,显得那么楚楚动人,悠闲自得。她为了解闷,跟小狗聊了一会儿。自从她和她的表兄共同享有对它的所有权之后,这种权利一直行使得尽可能不偏不倚——主要看本奇那有些反复无常、变化多端的好感倾向哪一边。但是现在她第一次发觉,本奇的智力毕竟有限,尽管以前她总认为它是无限的。这样,她终于觉得不如读书的好,以前,每逢她心情烦躁的时候,依靠一本心爱的书,就能把意识的活动纳入纯理性的轨道。然而近来,不可否认,文学似乎已失去了魅力,尽管她一再提醒自己,一般士绅人家的藏书,她姨父的图书室里无不具备,她还是安坐不动,空着双手,眼睛注视着那片阴凉碧绿的草坪。她的沉思立刻给一个仆人的到来打断了,他递给她一封信。信上有伦敦的邮戳,那笔迹是她所熟悉的——她本来在想着这个人,现在随着这信,写信人的声音或容貌又栩栩如生地来到了她眼前。信并不长,可以全文抄录如下:

亲爱的阿切尔小姐: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我已来到英国,但即使你不知道,你也不至于感到吃惊。你会记得,三个月以前,你在奥尔巴尼拒绝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接受它。我提出了异议。你实际上好像接受了我的意见,承认我可以保留我的权利。那次我来看你,是希望你让我用我的信念来说服你,我对这抱有希望,我的理由是充足的。但是你使这种希望破灭了,那时我发现你变了,而你不能向我解释这种变化的理由。你承认,你没有理由可讲,这是你作的唯一让步,但那是毫无价值的,因为这不符合你的性格。是的,你不是,而且永远不是一个随心所欲、反复无常的人。因此我相信,你会让我再见你一次。你告诉我,你并不觉得我讨厌,我相信这话,因为我看不出我怎么会那样。我会永远想念你,我决不会想念任何别人。我到英国来只是因为你在这里。你走后,我没法再在国内待下去,我讨厌那个国家,因为你不在那里。如果说我现在喜欢这个国家,那纯粹是因为你在这儿。我从前也到过英国,但我从没对它发生好感。我能来跟你谈半个钟头吗?这是我现在最热烈的愿望。

你的忠实的朋友

卡斯帕·戈德伍德

伊莎贝尔读着戈德伍德的信,读得非常认真,以致没有发觉柔软的草地上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然而在她抬起头来,机械地把信折好的时候,她看到沃伯顿勋爵站在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