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此一出无人知道的戏开演了,这是一出在两个人物心灵深处演出的戏,其中一个势必要上另一个的当,他们采取的刁邪手段超出了人们所能想象的范围。这是一出既险恶又滑稽的戏,和它相比,《伪君子》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可是,这出戏并非是舞台上的戏,而是既自然又合情理,并且是迫不得已而为的,一句话,这是一出可怕的戏,而又应该被称为是邪恶的反面的戏。王妃开始叫人去搜集德·阿泰兹的著作。关于他的著作,早先她连一个字也没看过;尽管如此,她却和他进行过二十分钟充满赞美之词的讨论而不露破绽!现在她把阿泰兹的书全读了。她还打算把他的书拿来和现代文学中最好的作品相比较。到了德·阿泰兹来看她的那天,她竟患了精神上的消化不良症。她在等候这次拜访,每天都做一次高超的打扮,每次打扮都表示一个思想,并使人通过眼睛来接受它,却既不明其所以,也不知道为什么。她全身的打扮呈现在人们眼前的是一种配合得很和谐的灰色的调子,是一种半居丧的装束,显出漫不经心的娴雅风度。这是一个仅仅为了某种骨肉之情,也许就是为她的儿子,才愿意活着的妇人的服装。她自己对生活已感到腻味,对人生表示一种高雅的厌恶,却还不到自杀的程度,她正在这座人间地狱里消磨她的岁月。她接待德·阿泰兹的态度,象个久已期待他来临的女人,而且似乎他已经到过她家上百次了;她居然象款待一位老相识那样款待他,她随便做一个手势,指给他一把双人靠椅,让他坐着等候她写完一封已开始的信,这就已经使他觉得很舒服。他们的谈话以最普通的方式进行,谈的无非是天气,部里的情况,德·玛赛的病情,正统派的希望。

德·阿泰兹是专制政体的拥护者,一个在议会里和十五到二十个代表正统派的议员坐在一起的人,王妃不可能不知道他的政治见解,她终于找到办法来告诉他,当初她是怎样玩弄德·玛赛的;后来,由于谈到德·卡迪央亲王对王室和夫人的忠诚,她便把德·阿泰兹的注意力引到亲王身上。

“至少他是爱他的主子们并为他们效忠的,”她说。“他在政治上公开表现的气概给我的安慰,足以补偿他个人性格给我带来的一切痛苦。因为,”她接着说,巧妙地把亲王放在一边,“你什么都懂,你是否注意到,男人们都有两种性格:一种性格是对内的,对他们的妻子的,属于他们的私生活的,这是种真性格;在那里,用不着假面具,用不着隐藏,他们懒得去装假,而是露出他们的本来面目,他们常常是可怕的。可是社会,沙龙,宫廷,君主,政界却把他们当作伟大、高贵、慷慨的人物,他们身披德行的外衣,满嘴华丽的词藻,所有美好的品质他们都具备,这种玩笑开得多么可怕!可是人们还奇怪,为什么某些女人和丈夫在一起时嘴上露出莫名其妙的微笑,为什么她们对丈夫表示一种优越感和冷淡态度……”

王妃让自己的手从靠椅的扶手上垂下来,未把话说完,但是,这个动作却巧妙地补足了她的话。她注意到德·阿泰兹正在留神观看她那美妙地靠在软绵绵的靠椅里的柔软身体,忙于欣赏她身上穿的长袍呈现出的曲线美,以及一个美丽的小褶裥在胸衣上的起伏,这种大胆的打扮,只适合于身材相当苗条的人,才会万无一失。她重新恢复她的思路,那说话的神情好象是在对自己说话。

“我不再说下去了。你们这些作家,你们终于使得那些自以为不为人所了解,不曾遇上好的配偶而引人注意的女人,成为十分可笑的对象。我认为这样做是最低级的资产阶级行径;女人们,要么服从,这就什么都别说了,要么反抗,那就是玩世不恭。在这两种情况下,都应保持沉默。说真的,我既不完全懂得服从,也不完全懂得反抗;也许这是应该保持沉默的更为重大的理由。女人们向人诉苦是多么愚蠢呵!如果她们不是最强者,那是因为她们没有智慧,没有谋略,缺乏机敏,她们活该倒霉。在法国不是有些女人当上皇后吗?她们玩弄你们男人,不是随心所欲吗?她们什么时候要玩弄你们就什么时候玩弄,而且要怎样玩弄你们就怎样玩弄。”

她以一种奇妙的女性的傲慢动作,耍弄她的小香盒,那神情充满了嘲弄的乐趣。

“我常常听到一些可怜的卑微女性,悔恨自己生为女子,而宁愿生为男人;我就常常用哀怜的眼光来看她们,”她继续说道。“假如我能选择的话,我宁愿再次做女人。靠强力取胜,靠你们自己制订的法律所斌予你们的一切权力取胜,这有什么乐趣!而当我们看到你们跪在我们脚下,说蠢话,做蠢事的时候,当我们由衷感到这是弱者的胜利时,这才是令人陶醉的幸福呢!因此,在我们获得成动的时候,我们便应该保持沉默,不然就会失掉我们的威力。如果我们女人失败了,出于自尊心,尤其应该沉默。奴隶的沉默会使主人恐怖。”

这种喋喋不休的空谈,是以一种如此温柔的嘲笑口吻,并配以如此妩媚的头部动作,吹进德·阿泰兹的耳朵的,从未见识过这种女人的德·阿泰兹象一只鹧鸪碰上猎狗似地被镇住了。

“我恳求您,夫人,”他终于说话了,“请您给我解释一下,一个男人怎么能够使您痛苦呢?我敢断言,在所有女人都可能显得平庸的场合下,您却是高贵的,再说,您还有这种独特的叙事方式,能使一本菜谱变成引人入胜的书。”

“您的友谊倒来得真快,”她说话的音调突然变得严肃,使得德·阿泰兹的态度也认真起来,而且有些不安了。

谈话的话题改变了,时间也已不早。这位可怜的天才人物告退的时候,后悔自己显得太好奇,伤了人家的心,并且深信这个女人受过难堪的痛苦。其实她过去的生活尽是在寻欢取乐,她是一个真正的女性的唐璜①,稍微不同的是,并非她邀请那尊石像来参加夜宴,而且毫无疑问,她将会比那尊石像更为厉害。

①唐璜是西班牙的传奇人物,典型的宫廷贵族,放荡不羁,专事玩弄女性。他曾诱拐一位少女,并侮辱少女父亲的石像,甚至开玩笑邀请石像赴宴,不料石像果然应邀前来,扼死了唐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