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四年。”

“一个女人听了这样的事情,是决不会不感到骄傲和高兴的。”她把她那副温柔、高贵的脸孔转向德·阿泰兹,含羞带愧地说。

这一类喜剧女演员最高明的手法便是当话说得太过火时,便设法掩饰自己的态度,如果自己认为话说得不够充分时,便用她们的眼睛来代替嘴巴。这类巧妙的、不谐和调子悄悄地混入她们的或真或假的爱情乐曲里,反而会产生一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难道不是么,”她再降低声音,并且确信自己的话语已产生效果,便接着说,“能使一个伟人幸福而自己又不犯罪,这难道不是已完成了自己的人生吗?”

“他没有给您写过信?”

“写过,但是,我想要把事情弄得更有把握,因为,先生,请您相信我,他把我抬得这么高,他自己会不会弄错了。”

女人们都懂得给自己的话语带上一种特殊的神圣感。我不晓得她们用的是什么感动人的办法,使话语的思想意义扩大和加深了;如果曾为她们着迷的听众,日后不去计较她们曾经说过的话,其目的就完全达到了,这就是辩才的特点。她今天的发式是用辫子盘成宝塔,嵌着美丽的欧石楠,看起来象戴上了一顶漂亮的皇冠。即使戴上真正的法国皇冠,她的前额大概也不会比今天更威严。这个女人看来好象是在诽谤的海浪上行走,就象救世主当初在太巴列湖①的波浪上行走似的,她的身躯裹在逝去的神圣爱情里,就象天使的头顶上围着光环那样。一点不使人感到勉强,或是想显得伟大多情,她给人的感觉,只是纯朴和安宁。一个活人也许永远不能象这个死者那样,对王妃如此效忠。德·阿泰兹是一个孤独的脑力劳动者,对他来说,社会实践是陌生的,而且,研究工作又给他裹上了一层层保护性的幕布,他完全上了这种声调和这番话的当。他被这种优美的举止迷住了,他欣赏这位被不幸的遭遇磨练出来、在隐居生活中休息过来的、十全十美的美人儿;他崇拜结合在这个女人身上的如此罕有的卓绝智慧和高洁心灵。一句话,他现在希望的是接受米歇尔·克雷斯蒂安的遗产。这种热情开始发生的时候,象在大多数深刻的思想家身上那样,只是一个概念。现在他看到了王妃,研究了她头部的形状,非常柔和的面部轮廓,她的身段,她的脚,她长得如此细嫩的双手,而且是在最近处看到,这是他当初陪他的朋友发狂地追逐王妃的马车时所办不到的。他注意到了被爱情激发的人在自己身上发现的精神上的第二视觉这种奇怪的现象。那么,曾被爱情的烈火照亮了眼睛的米歇尔·克雷斯蒂安,他怎能看不清楚这颗心,这个灵魂呢?这么说来,这位联邦主义者,他一定已经猜透其中的秘密了!无疑他曾经也是幸福过的。因此,在德·阿泰兹看来,王妃是有很大魅力的,她的头顶仿佛被一种诗意的圆光所环绕。

①典出《新约·约翰福音》第六章,耶稣在太巴列湖上行走,如履平地。

晚餐中作家回想起了那位共和党朋友对他吐露的失望心情,和自以为被爱时的种种希望;在谈到这个女人时,以真实感情抒发出来的美好诗篇,当初曾仅仅为他一个人而朗诵。现在出于偶然,狄安娜无意中竟利用了这些准备工作。一个人从密友的地位转变到情敌的地位,很少有不懊恼的,德·阿泰兹却能够实现这种转变而不至于犯罪。他一下子发现,上流社会之花的贵族妇女和一般平民女人之间有着巨大的差别,尽管他对于平民女人的认识还只限于一个样品;他终于从他身上最易受影响的地方,从他的灵魂和天才最敏感之处被抓住了。他一方面被自己的天真和一心想要占有这个女人的强烈欲望所驱使,另一方面却发现自己被贵族社会和王妃的仪态,不妨说被王妃的威仪设置在他们之间的障碍隔开了。因此,对他这个一向习惯于不尊重自己所爱的女人的人来说,这种局面就有某种刺激性,好象一个诱饵在吸引他,他必须吞下它而又不得不默默地忍受它的刺痛,因而它就具有更强烈的诱惑力。直到晚餐上果点的时候,谈话还停留在米歇尔·克雷斯蒂安问题上,对达尼埃尔也和对王妃一样,这是个绝好的借口,让他们低声说话:无非是些爱情啦,同情啦,预见啦,对王妃来说,这是她装做一个被误解、被诽谤的女人的好机会;对德·阿泰兹来说,是占据那位死去的共和党人的位置的机会。也许这位天真的汉子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现在对死去的朋友竟没有那么怀念了。精制的饭后果点在餐桌上闪闪发光,多头的银烛台上烛光辉耀;一束束鲜花,排列得象条光彩夺目的篱笆,把宾客们分隔开来;花荫下,摆满了各种颜色的果品和甜食;这时,王妃很高兴地用一句甜蜜蜜的话,来结束这场长时间连续不断的密谈。她的话语伴随着迷人的目光,这种目光会使人觉得金发女人变成了棕发女人,正是用这种传神的目光,她巧妙地表达了她的思想:认为达尼埃尔和米歇尔是一对精神上的孪生兄弟。从此刻起,德·阿泰兹便以孩子般的快乐、中学生般得意的神情,重新投入了大伙的一般性谈话。后来王妃以最纯朴的态度挽着德·阿泰兹的胳膊,回到侯爵夫人的小客厅里去。穿过大客厅的时候,王妃放慢了脚步;当她和挽着勃龙代胳膊走的侯爵夫人隔开一段相当长的距离时,她让德·阿泰兹停下来。

“对可怜的共和党人的朋友来说,我不愿意成为一个不可接近的人,”她告诉他,“尽管我给自己定出了一条规矩,不接待任何人,可您是世上唯一能进我家来的人。请您不要以为这是一种恩惠。恩惠从来只对陌生人施舍,我认为我们已经是老朋友,我要把您当米歇尔的兄弟来看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