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星期,亨利都不在家。这段时间,他干了些什么,呆在什么地方,均无人知晓。这次隐居使他免遭混血儿的疯狂举动,也招致那可怜的女子丧命之灾。她将自己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所爱的人身上,人世间还从未有一个女子这样爱过。这一星期的最后一天,将近夜晚十一时,亨利乘坐马车来到桑-雷阿尔公馆花园小门前面。还有三个人陪同他前来。

车夫显然也是他的朋友,因为他从座位上直立起来,有如一个全神贯注的哨兵,想听听有没有动静。其他三人,一人站在街上,把守门外;第二个背靠园墙,站在花园里;最后一个手握一串钥匙,陪同德·玛赛前行。

“亨利,”伙伴对他说道,“有人出卖了我们。”

“是谁呢,我的好费拉居斯?”

“他们没有全睡觉,”行会头子回答道,“一定是宅中有人既没有喝酒,也没有吃饭……你看,你看那边有灯光。”

“我们有住宅的平面图,看看这灯光来自何方?”

“我不用看平面图也知道,”费拉居斯回答道,“这灯光来自侯爵夫人的卧房。”

“哎呀!”德·玛赛大叫失声,“她肯定今天刚从伦敦来到。这个女人连报仇也要占我的先!可是,她若是走在我前头,好格拉蒂安,咱们一定将她送交法庭!”

“你听!事情已经干完了,”费拉居斯对亨利说道。

两位朋友侧耳细听,果然听到微弱的呼喊声。那声音,就是猛虎,也会为之感动。

“你那位侯爵夫人没想到,声音会从壁炉的烟囱里传出来,”行会头子笑着说道。一位批评家,在一部美妙的作品中发现了一个错误时,正是这种得意的笑。

“惟有我们能预料这一切,”亨利说道,“等我一下。我想去看看楼上到底怎么回事,好知道她们这家庭纠纷是怎么处理的……我敢以上帝的名义发誓,她一定叫另一个零受罪。”

德·玛赛灵巧地爬上他熟悉的楼梯,认出了去小客厅的途径。待他打开小客厅的门,不禁浑身颤抖起来。见到鲜血流淌,意志最坚强的男子汉也会不由自主全身发抖的。何况,他眼前的景象,不只令他惊异而已。侯爵夫人不愧是个女人:她对报复进行了周密考虑,其阴险恶毒程度无以复加,这正是弱小野兽的特点。她将怒气掩饰起来,稳稳当当杀了人,然后再来惩罚他。

“太晚啦,我心爱的!”奄奄一息的芭基塔说道,她目光暗淡的眼睛转向德·玛赛。

金眼女郎躺在血泊中,气息奄奄。所有的灯烛全都点燃,还能闻到一股幽香,房中有些凌乱。交了鸿运的男子的眼睛,从那上面大概可以看出各种情欲所共有的疯狂举动。这一切都说明,侯爵夫人头头是道地审问了犯人。这套雪白的房间,鲜血那么刺眼,显示出经过长时间搏斗的痕迹。靠垫上有芭基塔的手印。她处处紧紧抓住生命不放;她处处自卫;她处处挨刺。罗纹墙幔,整幅整幅地被她血迹斑斑的双手撕下。毋庸置疑,她那双手经过了长时间的搏斗。芭基塔大概试图爬到天花板顶上去,沙发的靠背上有一排她赤足的脚印,肯定她在那上面奔跑过。她的身体被杀人凶手的匕首刺得遍体鳞伤,表明她曾怎样英勇奋战保卫自己的生命。正是亨利使她那样珍惜自己的生命。她躺在地上,临死时还朝德·桑-雷阿尔夫人的脚腕咬了一口。德·桑-雷阿尔夫人手中还握着自己的匕首,沾满鲜血。侯爵夫人头发被揪掉,浑身是咬伤,有几处鲜血淋漓;长袍撕破,身体半裸,前胸被抓破。她这副模样真是妙不可言。她贪婪而狂怒的头,呼吸着血腥。她气喘吁吁,嘴半张半翕,只用鼻孔呼吸已不够使唤。某些野兽,狂怒起来,扑向敌人,将其弄死,得到胜利就安静下来,仿佛已将一切遗忘。也有的野兽,围着它们的牺牲品转来转去,看守着,惟恐谁来将它抢了去。这与荷马史诗中的阿喀琉斯颇为相似:阿喀琉斯拖着敌人的双脚,围着特洛亚城转了九圈。侯爵夫人也是如此。她没有看见亨利。首先,她自知是独自一人,无需担心有目击者;其次,热血使她醉醺醺,搏斗使她过于兴奋。即使巴黎倾城出动,围绕着她形成一个竞技场,她恐怕也会视而不见!就是一声霹雳,她恐怕也毫无感觉。甚至芭基塔咽了最后一口气,她都没有听见,以为死人还能听见她说话哩!

“死不忏悔!”她对死人说道,“进地狱去吧,忘恩负义的恶魔!除了魔鬼,你再也不会属于任何人了!你为他送掉性命,倒欠我整整一条命!死吧,死吧,多遭点罪吧!我心地在太善良了,一小会就把你宰了,你留给我的痛苦,我真想叫你都尝尝!我,我不死!我要痛苦地活下去,我已沦落到只爱上帝的地步了!”

她注视了芭基塔一会。

“她死了!”她停顿一下,陡然转过身来,自言自语道,“死了!啊,我伤心死了!”

侯爵夫人悲恸欲绝,无语哽咽。她想扑倒在沙发上,这一动使她得以看见亨利·德·玛赛。

“你是什么人?”她说道,举起匕首向他奔去。

亨利一把扼住她的手臂,于是二人面面相觑。顿时,极度惊异使两人脉管里血液凝固,如同受惊的马一般,双腿颤抖起来。确实,两个相貌酷似的孪生兄弟也不会比他们两人更相象。二人异口同声说道:

“大概杜德莱爵士是你父亲吧?”

每个人都表示肯定,低下头来。

“她对我们这个血统是忠诚的,”亨利指着芭基塔说道。

“而且她没有一点过失,”玛加丽达-欧菲米亚·波拉贝丽尔答道。她发出绝望的呼喊,扑倒在芭基塔的尸体上,“可怜的姑娘!噢!我真想让你死而复生!我错了,原谅我吧,芭基塔!……你死了,我,我却活着!我是世界上最不幸的人。”

这时,芭基塔母亲那令人毛骨悚然的面孔出现了。

“我知道,你要对我说,你把她卖给我,并不是为着要我将她杀死的!”侯爵夫人失声叫道,“你为什么从洞里钻出来,我也知道。不要说了,我双倍赔偿你!”

她走到乌木橱柜前,取出一袋黄金,轻蔑地掷在老太婆脚下。黄金的声响竟然有那么大的力量,格鲁吉亚老太婆呆滞的面孔上绽出了微笑。

“我来的正是时候,妹妹,”亨利说道,“法律即将要求你……”

“没事,”侯爵夫人回答道,“只有一个人会要求交代这个姑娘的事,那就是克里斯泰米奥。可是他已经死了。”

“那这位母亲呢?”亨利指着老太婆说道,“她不会一直对你进行敲诈么?”

“在她那个国度里,女人不是人,而是可以任意处置的东西,可买,可卖,可杀,总而言之,可以拿来随意开心,就象你在这里使用自己的家具一样。再说,她有一癖,足以压倒一切欲望。即使她爱过自己的女儿,这一癖也要将她的母爱扼杀。一癖……”

“是什么呢?”亨利打断妹妹的话,急忙问道。

“赌博,但愿你不要这样才好!”侯爵夫人回答道。“可是,”

亨利指着金眼女郎说道,“要消灭这一时冲动的痕迹,你找谁帮忙呢?法律也不会容忍你这么无法无天啊!”

“我有她母亲,”侯爵夫人指着格鲁吉亚老太婆,回答道。

她示意老太婆不要走。

“我们后会有期,”亨利说道,他想到自己的朋友们一定等得焦急,同时感到也必须走了。

“不,哥哥,”她说,“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我要回到西班牙去,进LosDolores①修道院。”

①西班牙文:痛苦,悔恨。

“你还太年轻,也太漂亮了,”亨利对她说道,将她抱在怀中亲吻了一下。

“永别了,”她说道,“失去了在我们看来是无限的东西,是什么也安慰不了的。”

一星期以后,保尔·德·玛奈维尔在杜伊勒里花园斐扬平台上遇到德·玛赛。

“喂,大恶棍,咱们那位标致的金眼女郎怎么样了?”

“死了。”

“怎么死的?”

“肺病。”

一八三四年三月至一八三五年四月于巴黎

[袁树仁/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