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作母亲的来,杜德莱爵士对他的后代也并不多加照顾。一个自己热烈爱过的少女,这么快就忘情,这一点可能使他对于凡是来自她的东西,都有些反感。此外,恐怕只有自己非常熟悉的孩子,父亲才会爱他们。这种社会信仰,对于家庭的安宁至关重要。每个单身汉都应该培养这种信仰,以证明父爱是一种由女子、风习和法律从暖房里便开始培养的高尚情感。

可怜的亨利·德·玛赛有两个父亲,但只在并非负有义务要作他父亲的那个人身上,他才找到了父亲。德·玛赛先生的父爱自然是很不完整的。在自然情形下,孩子有父亲也只有很短暂的时光。这位绅士自然也照抄人的本性。他若是没有恶习,岂会将自己的姓氏卖给别人!他毫不后悔,在赌场里大吃大嚼,国库每半年一次付给收年金的人那为数不多的利息,也叫他在别处喝光了。他把孩子交给一个老姐姐。德·玛赛小姐对孩子倒是悉心照管,弟弟付给她的孩子膳宿费十分微薄,但她仍然省吃俭用,给他找了一位家庭教师。这个家庭教师是个身无分文的修道院院长。他估计这孩子前程远大,决定从自己十万利勿尔的年金里,抽出一部分,来照顾受他监护的未成年孤儿,对他爱如掌上明珠。

恰巧这位家庭教师是名副其实的教士,他曾受到精心培养,准备在法国或博尔日阿担任罗马教皇治下的红衣主教。这位伟人,名叫德·马罗尼斯院长。三年的工夫,他教孩子学会了在中学里要花十年工夫才能学会的东西。然后要他研究社会文明的各个方面,来完成对他弟子的教育。他用自己的体验哺育了孩子。那时教堂关闭,很少带他上教堂。有时带他到证券场外交易市场去转转,更常去的地方则是交际花家中。院长将人的情感一个零件一个零件地拆卸下来给他看,教他处于客厅中心应如何周旋。那时节,在客厅中如何应付自如,至关重要。院长将政府机构给他一一历数。对这个为人丢弃、却又大有希望的英俊少年,他试图用友谊来有力地代替母亲:教会难道不是孤儿的母亲么?学生也没有辜负这种种关怀照顾。

这位心地高尚的人于一八一二年去世时,已担任主教。孩子当时十六岁,他的情感和智慧已经得到了充分的培养,四十岁的人也不是他的对手。老人能将这样一个孩子留在人世,也就心满意足。他在最诱人的外表掩盖下,长着铁石一般的心肠和酒精中毒的头脑。谁会料到遇上这种人呢?年老的画家、风格纯朴的艺术家们,就曾经将最诱人的外表,赋予人间天堂里蛇的形象。

事情还远非如此。身着紫袍的老撒旦,还让他的爱子在巴黎上流社会结交了某些朋友。这些交情,如果在年轻人手中生利,又可以值十万利勿尔的固定收入。总之,这位教士,专门作恶却又讲究手腕,不信宗教却很博学,心地狠毒却又和蔼可亲,外表弱不禁风,实际上身心却很健壮。对他的弟子来说,他真是大有用场的人。对其恶习他是那么纵容;对各种势力他是那么能掐会算;需要对人进行仔细分析时,他理解那么深刻;在弗拉斯卡蒂①赌台上,他显得那么满面春风;在……我说不上来什么地方了……。总而言之,到了一八一四年,感恩戴德的亨利·玛赛,除了看见他亲爱的主教肖像时为之动情以外,对什么都不动心了。这幅肖像是这位高级教士留给他的唯一财产。罗马教皇治下的天主教会,成员软弱无力,教皇又老迈年高,教会深受其苦。具有才能可以挽救教会的人,这位高级教士便是令人赞叹的典型。教会若是愿意这么做,岂不善哉!

①巴黎一家著名的赌场,位于黎塞留街与蒙马特尔大街相交的拐角上。

大陆之战使少年的德·玛赛无法与他的生父见面,很可能他已知其姓名。这个弃儿对德·玛赛夫人也并不了解更多。当然,他也不甚怀念自己被推定的父亲。至于德·玛赛小姐,那是他唯一的母亲。她去世的时候,德·玛赛请人在拉雪兹神甫公墓给她修了一个相当体面的小墓。德·马罗尼斯主教早就保证在天堂里给这位老小姐留一个最好的位置。所以当亨利见她幸福地死去的时候,他流下的泪水只是考虑到自己,是为自己而哀悼她的亡故。修道院院长见自己的弟子如此悲痛,便为他擦去眼泪,告诉他说,心地善良的老小姐吸鼻烟的样子真让人恶心,而且她变得又丑又聋,令人讨厌,他应该感谢死亡的降临才对。一八一一年主教让人解除了对他弟子的监护①。后来,德·玛赛先生的母亲再嫁之时,一次家庭会议上,教士又从向他忏悔的教徒中精心挑选了一个老老实实、没有头脑的人,委托他管理财产。教士小心翼翼地将财产所得收入用来支付他们两人小集体的需求,同时又要保住本金。

①指对未成年人的监护。

到了一八一四年年底,亨利·德·玛赛在人世间还没有任何感情上的约束,象没有伴侣的小鸟一样自由自在。他虽已年满二十二岁,看上去也就刚刚十七岁的样子。一般来说,就连他的对手中最挑剔的人,也把他看成是巴黎最漂亮的美男子。从他的父亲杜德莱爵士那里,他继承了爱情上最靠不住的碧蓝眼睛;从母亲那里,他继承了最浓密的栗色头发;从两个人那里,他继承了纯正的血统,少女般的肌肤,温和、谦逊的表情,颇有贵族气派的瘦高身材,非常漂亮的手。女人见了他,简直就要发疯。巴黎的女子没有常性,俗不可耐。她们的欲望很急切,如果不能得到满足,也就忘却了。能够象奥朗日家族的男子那样,自忖“我要坚持到底”的,恐怕寥寥无几。这一点,诸位可知道?

亨利虽然长得清秀,双目清澈如流水,却勇猛如雄狮,灵巧赛猿猴。他能在十步开外,刀劈一颗子弹;他骑马技术之精良,仿佛能将半人半马神怪的神话变成现实;他能潇洒地驾车飞速奔驰;他象薛侣班①一样轻捷,象绵羊一般安静。在激烈的法国式拳击或棍棒游戏中,他能将整个城区的对手一一击败。他弹奏钢琴的本领也不小。如果哪一天灾难临头,他完全可以当一个艺术家度日;他的歌喉,足可以从巴尔巴雅②那里得到每季一万五千法郎的收入。可叹!所有这一切长处,和这些可爱的短处,由于一个极坏的毛病,全都变得黯然失色:他既不相信男人,也不相信女人,不信上帝,也不信魔鬼。这个毛病,开始时是不可捉摸的天性所赋予,后来则是教士使其完成。

为了使人容易理解我们这段惊险故事,在这里必须补充几句:准备将如此俊美的面容复制几份的女人,杜德莱爵士自然可以找到许许多多。他的第二份同类杰作,是一个女儿,名叫欧菲米亚。为一个西班牙女子所生,在哈瓦那长大成人,后来与一个安的列斯群岛的年轻克里奥尔姑娘③以及殖民地各种挥金如土的习惯一起,被带回马德里。幸好她嫁给了一个年迈却腰缠万贯的西班牙大富翁堂里若斯·德·桑-雷阿尔侯爵。此人自法国军队占领西班牙以来,便寓居巴黎,住在圣拉扎尔大街。

①薛侣班,宗教中的二品天使,在绘画中常以长着一对翅膀的天使形象出现。

②巴尔巴雅(1778—1841),意大利人,罗西尼的剧院经理。

③克里奥尔人,为安的列斯群岛等地的白种人后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