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勒在他的脚下,望见了真正的巴黎。它静卧在塞纳河长长的河谷中,西部、南部有沃日拉尔和默东高地,东部、北部有美城和蒙马特尔高地环绕。这是真正的巴黎,烟雾缭绕时,恰似裹着发蓝的轻纱,阳光照耀下,又变得明亮清晰。于勒眼光轻轻一扫,四万户人家一览无余。他指着从旺多姆广场圆柱到荣军院金色圆顶之间的空间③,说道:

“就是那里,就是那个上流社会该死的好奇,从我怀里把她夺走了!上流社会整天没事找事,无事生非!”

距此四里④的地方,塞纳河之滨,一座小丘的山坡上,有一个不为人注意的村庄。数座这样的小丘依附着巴黎的城墙。怪物一般的长墙之中,巴黎在蠕动,如同摇篮中的婴儿。村中此刻正办着丧事。场面与巴黎的任何殡葬都迥然不同:没有熊熊燃烧的火炬,没有光芒四射的蜡烛,没有披着黑纱的灵车,也没有天主教的祷告,十分简单。事情是这样的:清晨,一具少女的尸首漂流到河岸上,停在塞纳河的淤泥和灯心草丛中。运河沙工人去干活,登上单薄的小船时,看见了这具女尸。

①古希腊酒神的女祭司手执酒神杖。

②如蜡菊,灰毛菊等。

③十九世纪时,这一带为巴黎贵族聚居区。

④法古里,一里约合四公里。

“嘿!五十法郎挣到手了!”其中一人说道。

“真的,”另外一人说。

他们朝死人身边走过去。

“是一个很俊俏的姑娘。”

“快去报告吧!”

两个运沙工人用自己的外衣将尸体覆盖,到村长家报告去了。遇到这种情况,村长必须撰写一份情况记要,这真叫他伤透脑筋!

这件大事,消息迅速传开,其速度与打旗语相差无几。只有在社会通讯毫无阻隔的地方,在人人嗜好谗言、闲聊、诽谤、社会传闻,致使这些东西留不下两块界石之间那点空隙的国度,才会有如此惊人的速度。顷刻间,人们蜂拥来到村公所,解救了村长的困难。他们把记要改成简单的死亡证明书。多亏他们热心相助,已将尸首辨认清楚。死者是伊达·格吕热小姐,缝制紧身衣的女工,家住圣殿绳铺街十四号。法警来到。死者的母亲格吕热寡妇,带着女儿的诀别信,也来到了。母亲在旁哭哭啼啼,一位医生查出死因,系污血进入呼吸道系统而窒死。一切都清楚明白了。

进行了调查,提供了所了解的情况。下午六点,当局准许将女工埋葬。当地的神甫拒绝接受死者进入教堂,拒绝为她祷告。于是,一位年老农妇将伊达·格吕热用裹尸布包起,放进用杉木板做的寒酸棺木里,由四个男人抬到墓地。后面跟着几个看热闹的庄户妇女,边讲边议论着这件死讯,惊异、同情与怜悯溢于言表。格吕热寡妇要跟随女儿凄惨的柩车前去,一位好心的老太婆将她拉住,不让她去。

一个身兼三职的人,既是教区的敲钟人,又是杂役,又是掘墓人,已经在村庄墓地里掘好一个坑。墓地坐落在教堂后面,面积有半阿尔邦①。教堂远近闻名,古典式建筑,钟楼上尖下方,覆以石板瓦,外部再用有棱有角的扶垛予以支撑。

①阿尔邦,法国旧时土地面积单位,一阿尔邦相当于二十至五十公亩。

唱诗班的位置勾画出圆形,墓地就在这后面。围墙已经倒塌,一片田野,座座土坟充塞其间,没有大理石墓碑,也没有上坟的人。但是,可以肯定,每一沟畦中,都有真实的眼泪和悼念。当然,伊达·格吕热例外。她被扔在灯心草、蒿莱丛生的角落里。这块田地,简单朴素,也颇有几分诗意。棺材下进坑内,不久,到夜幕降临时分,就只剩下掘墓人独自干活了。他填着墓穴,不时停下来,望望墙外的大路。有一阵,他手拄着铁锹把,凝望着给他冲来这具尸首的塞纳河。

“可怜的姑娘!”一个人突然出现,高声叫道。

“您吓了我一跳,先生!”掘墓人对他说。

“您埋的这个人,给她举行追悼仪式了吗?”

“没有,先生。神甫先生不肯。不是本教区的人葬在这里,这还是头一个。这当地的人,互相都认识。先生您……?咦,他已经走了!”

过了几天,一个全身着黑的人来到于勒先生家中,并不想和他交谈,只将一个大斑岩骨灰罐放在于勒妻子的房间里。

罐上镌刻着:

INVITALEGE,

CONJUGIMOERENTI

FILIOLAECINERES

RESTITUIT,

AMICISⅫJUVANTIBUS,

MORIBUNDUSPATER.①

①拉丁文:不顾法律的约束,行将就木的父亲在十二位朋友的帮助下,得以将其幼女的骨灰归还给她忧伤的爱侣。

“真是了不起的人哪!”于勒说道,泪如雨下。

经纪人履行亡妻的一切意愿,并将自己的事务清理完毕,八天的时间已经足够。他将事务所盘给了马丹·法莱克斯兄弟。衙门里还在无止无休地讨论一个公民支配亡妻遗体是否合法的时候,他已离开巴黎,远走高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