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勒夫人孤身一人躺在床上,而且不得不让医生走进她神圣的卧室,五年来这是第一次。这两件事都引起她刺心的痛苦。德普兰认为于勒夫人病情严重,此时决不可受到强烈的刺激。他不愿作任何预测,想推迟至第二天再发表自己的见解。他开的处方,根本没有照办,心灵受到的损害使人忘记了对肉体病痛的治疗。

晨曦即将来临,克莱芒丝仍不能入睡。兄弟二人的交谈已持续了数小时之久。她全神贯注地倾听着低沉的话语声。然而墙壁太厚,掠过她耳际的,没有一个字能向她透露长谈的内容。

不久,公证人德马雷先生走了。宁静的夜晚和爱情赋予的极为活跃的感官,使克莱芒丝听出了鹅毛笔的沙沙声和一个人奋笔疾书时无意识的动作声。惯于深夜工作的人和在寂静中观察过各种音响效果的人,都会知道:在同一地点,平淡和连续的喃喃低语丝毫无法辨别,而单独的轻微的声响往往容易觉察。清晨四时,这声音停止了。克莱芒丝从床上起来,战战兢兢,心神不宁。然后,赤着双脚,没披浴衣,既没有想到自己身上汗水淋淋,也没有想到自己的病况,可怜的女子打开通往隔壁房间的门,侥幸得很,竟然没有发出声响。她看见丈夫,手握鹅毛笔,在扶手椅里沉沉入睡。蜡烛仍在烛台上放射着光芒。她缓步向前,看见一个已经封口的信封,上写着:

我的遗嘱在此象跪在墓前那样,她双膝跪下,亲吻着丈夫的手。

于勒突然惊醒。

“于勒,我的朋友,判了死刑的罪犯,还给几天时间,”她说道,双眼凝望着他,发烧和爱情使她的眼睛熠熠发光。“你无辜的妻子只求你给两天的时间。这两天,你让我自由行动,你……等着!然后,我就幸福地死去,至少你会怀念我。”

“好,克莱芒丝,我给你两天时间。”

她感情冲动地亲吻着丈夫的手,模样十分动人。天真无邪的呼唤令于勒迷惘,他忍不住拥抱了她,在她的额角上亲了一下。自己仍然慑服于妻子高贵俊美的威力,又使他羞愧难当。

第二天,于勒休息了几个小时,然后走进妻子卧房,下意识地按照老习惯出门之前看看她。克莱芒丝在沉睡。窗户高处缝隙中透过一缕阳光,投射在这位痛不欲生的女子的面庞上。痛苦已经损毁了她的额头和鲜红的双唇。情人的眼光是不会错的。他清楚看见额头上好几条深陷的皱纹。从前,她的双颊色泽均匀,肤色白皙而不闪光,有如纯洁的底色,美丽的灵魂中各种情感都那样天真无邪地流露出来。现在,却代之以病态的惨白了。

“她很痛苦,”于勒心想,“可怜的克莱芒丝,愿上帝保佑我们吧!”

他轻轻地在她额角上亲了一下。她醒过来,看见丈夫,全明白了。她说不出话,抓住丈夫的手,两眼涌出热泪。

“我是无罪的,”她从梦幻中清醒过来,说道。

“你不出去吧?”于勒问她。

“不出去,我没力气,下不了床。”

“如果你改变主意,那就等我回来,”于勒说。

于勒下楼到门房去。

“富克罗,你要认真监视大门,我需要了解进出公馆的人。”

然后,于勒跳上一辆出租马车,叫拉到摩冷古公馆,求见男爵。

“先生病了,”回话说。

于勒执意要进,通报了自己名字。并说,如果不能见到德·摩冷古先生,见主教代理官或老男爵夫人也可以。他在老男爵夫人的客厅中等了一会儿,老妇人出来了。她说,她的孙子身体不适,无法接待他。于勒答道:

“夫人,我已从您写给我的信中,得悉他疾病的性质,请您转告……”

老妇人打断他的话,高声叫道:

“什么?一封给您的信,先生!我写的?可是我从未写过信呀!先生,那么信里借我的口说了什么呢?”

“夫人,”于勒接着说下去,“我本来就打算今天到德·摩冷古先生府上来,并将这封信归还给您。所以,虽然信的末尾有一道指令,我还是认为可以将它保存起来。这就是信。”

老夫人按铃,叫人送过眼镜来。她朝信纸扫了一眼,显出十分惊异的样子。她说:

“先生,我的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果不是最近的事,恐怕连我自己也要上当。我孙子是病了,先生。但是他的理智却不曾受到丝毫损伤。我们是被心怀叵测的人耍弄了。不过,我猜不透这种无礼行为究竟目的何在……。先生,您去看看我孙子,便会亲眼证实,他神志完全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