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小姐”,是一种女人的典型,只在巴黎才会遇到。

这类女子巴黎生巴黎长,正如巴黎的泥土,巴黎街上的石块一样,正如塞纳河的流水在巴黎经过处理变成饮用水一样。先把河水引入大贮水池,经过十次工业过滤,等到将它注入多面体的水瓶中,原来的泥浆水就变得纯洁而清澈,在瓶中闪闪发光了。这类女子确实非同寻常。虽然画家的铅笔、漫画家的画笔、素描画家的炭笔,曾不下二十次地捕捉过她们的形象,仍然无法对她们进行任何分析。因为她们以各种形式出现,千变万化,捉摸不定。正如大自然,正如稀奇古怪的巴黎一样难以捉摸。一条半径线将她们与邪欲拴在一起,她们又可以在社会圆周的千万个其它点上避开邪恶。此外,她们使人认识到的,仅是性格的一个侧面,也是唯一使她们受到指摘的一面。她们的美德却没有显露出来。她们过着颇为天真的放荡不罚的生活,不以为耻,反以为荣。戏剧和作品将她们搬上舞台,那种诗情画意,表现得淋漓尽致。然而却表现得很不全面。恐怕只有在自己的阁楼中,她们才是真实的。在别处,她们不是受到恶毒的诽谤,便是受到肉麻的吹捧。她们富有时,便堕落;一贫如洗时,便无人理会。而且只能如此,概莫能外。她们的缺点太多,优点也太多。要么濒临窒息,却保持高尚纯洁;要么纵情谈笑,又声名狼藉。她们总是处于二者边缘之上。要么风流俊俏,无以复加,要么面目可憎,令人作呕。她们是巴黎的人格化,惟妙惟肖。她们给巴黎提供了掉牙的看门老太婆,洗衣女,扫街妇,女乞丐,偶尔也出落几位放肆无礼的伯爵夫人,被人赞赏备至的女演员以及得到热烈掌声的女歌唱家之类。从前还向王室奉献过两位准王后呢!如此变化多端,谁能把握得住呢?这正是整个妇女的形象,有的简直够不上妇女的格,有的又远远胜过妇女。这样广阔的一幅画,一位风俗画家当然只能表现出某些细节,其整体则广袤无边。

这位“小姐”是巴黎的轻佻女工,而且是光彩夺目、春风得意的女工:乘坐马车,幸福快乐,年轻美丽,容光焕发,却又生活放荡,张牙舞爪,如西班牙女子一般胆大妄为,又象要求夫妻权利的假正经英国女人一样一触即怒,象贵妇人那样卖弄风情,却比贵妇人来得爽快。她是一头名副其实的母狮,走出了自己小小的套房。她多少次幻想着,房间里挂着红布窗帘,家具上蒙着乌得勒支①丝绒,茶几上摆着有彩绘人物的细瓷茶具,还有椭圆的双人沙发,小小的割绒地毯,有大理石雕刻的座钟,带玻璃罩的烛台,房间粉刷成鹅黄色,床上有松软的鸭绒被。一言以蔽之,放荡女人生活中一切享乐用品。雇的女佣,本人从前也得是放荡女人,但要上唇之上汗毛特重、体格粗壮有如椽檩的那种彪形女子。她要有上戏院的服装,任意扎蝴蝶结的鬈发,丝绸长裙和准备随意糟蹋的帽子。总之,是在妇女服装店柜台上反复盘算过的一切令人心满意足的衣物。对华丽的马车还考虑得不多。在有关柜台的想象中,华丽马车出现的情形,恐怕与元帅权杖在普通士兵梦境中出现的情形相差无几。这女子用真正的爱情或并非有意的真情换来了这一切,正如有的放荡女人每天花费一小时也能得到这一切一样,那正是某个老色鬼利爪之下毫不在乎地缴纳的捐税。

①乌得勒支,荷兰城市,所产丝绒世界闻名。

出现在于勒先生及其夫人面前的年轻女子,鞋帮很浅,脚面全部外露,地毯与白袜之间,勉强可见一条细细的黑线。这种鞋的式样,在巴黎漫画家的笔下,其特点已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是巴黎放荡女人特有的一种风韵。在善于观察的人看来,她着意打扮,使服装处处贴身,将各部线条清楚地显露出来,这一点更充分暴露了她的身分。为了不废弃法国大兵创造的形象语言,可以说,陌生女人是“紧紧梆梆地箍在”一件绿色无袖连衣裙里,让人隐约看见她漂亮的胸衣。实际上,那胸衣几乎可以看得一清二楚,因为她的泰尔诺①开司米披肩拖在地上,只有两角被她捏在手里,一半绕在手腕上。她面部线条细腻,双颊粉红,皮肤白皙,两眼炯炯有神,额头隆起。精心梳理的头发,从小帽中露出大大的发卷,垂在颈上。

①泰尔诺,原为在法国首创开司米生产的工业家的名字。

“我叫伊达,先生。如果这位就是于勒夫人,我很荣幸能跟她谈话。我前来就是要对她讲讲,我对她是一肚子的火。本来人家事情已经成了,生活在自己的安乐窝里,就跟你们在这儿一样。您来了,要从一个可怜的姑娘手里把这个男人抢走,这很不好。我跟这个男人事实上已经是夫妻。他说准备到师府(市政府)履行手续正式娶我,来弥补他的过失。世界上年轻漂亮的男子有的是,您说对不对,先生?完全可以满足自己的胃口,干吗到我这儿来抢走一个老头!他就是我的幸福。嘿!我没有豪华的公馆,可我有自己的爱情!我恨那些媚(美)男子,恨金钱,我是全心全意地……”

于勒夫人转身对丈夫说道:

“先生,请允许我,我实在听不下去了,”说着,扭头就走,回自己房间去了。

“若是这位夫人和您是一块的,那我这事可干得太蠢了。不过,也活该,”伊达接着说道,“为什么她要每天来看费拉居斯先生呢?”

“您一定搞错了,小姐,”于勒说道,目瞪口呆。“我妻子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