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摩弗里纽斯夫人正处于半沉思的状态:她也被同样的烦恼折磨看,可是她有勇气承担。生理学家注意到,在各种不同生理组织的女人中,有一种女人特别可怕,她们有坚强的灵魂、敏锐的洞察力,能迅速作出决断,还能作出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说得更确切一点,对于男人所害怕的事情,她们早已拿定了主意。这些能力都隐藏在最优雅柔弱的外表下面。在女人中只有这些女人集中了两种不同的天性,或者使这两种天性在她们身上互相矛盾着,这却是布丰认为只存在于男人身上的特点。别的女人就完全是女人,她们完全是温柔的,母性的,忠诚的,无用的或者令人生厌的;她们的神经同她们的血液完全协调一致,她们的血液又同她们的头脑完全协调一致。可是公爵夫人一类的妇女却能有最高尚的感情,也能表现出最自私的无情。莫里哀的光辉业绩之一,就是曾经惟妙惟肖地描绘过这一类妇女,他是仅从一个角度去描写,他用整块大理石雕塑了这个最伟大的妇女形象,这个妇女就是赛莉梅娜①!赛莉梅娜是贵族妇女的代表,正如费加罗是巴汝奇②的翻版,又是人民的代表一样。因此公爵夫人在债务的巨大压力下,仍然拿得起放得下,正如拿破仑可以随意忘却或者记起他的思想负担一样,她只在一段时间里想一想这些象雪崩似的烦恼,目的是做出最后的决定。她有本领超脱自己,走开几步远远地观察祸事的来临,而不把自己埋葬在里面。这在一个女人身上的确是伟大的本领,可也是令人惊骇的本领。

①赛莉梅娜是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女主角,是一个聪明、标致、然而十分虚荣、刻薄的女人。

②巴汝奇是拉伯雷的《巨人传》中的人物,是巨人的忠实伴侣,聪明、机智但胆小、自私。

她醒过来时就想起了种种事情,从她醒过来到她着手梳装打扮这段时间中间,她通盘考虑过她当前的危险,摔一个大跟斗的可能性。她思索着:是逃到外国呢,还是去觐见皇上,把自己负债的情形告诉他,还是引诱一两个银行家好呢?这些银行家象杜·蒂耶,纽沁根,都不是贵族,可以叫他们把要送给她的钱拿到交易所去做投机买卖,这些银行家相当聪明,只会把赚到的钱拿给她,永远不会亏本,有了这样细致周到的安排,一切都可以掩饰过去了。这种种办法,这件祸事,都经过冷静的、沉着的思考,丝毫没有惊惶失措。公爵夫人就象一个自然科学家把最美的一只蝴蝶用别针固定在棉花上一样,从自己的心里把爱情排除出去,把心思用在当前的紧急任务上,等到她保住了公爵夫人的冠冕以后,她再把她美丽的爱情装回到她圣洁的布景里去。她丝毫没有犹豫,不必象黎塞留那样只把犹豫告诉约瑟修士①,也不必象拿破仑那样把迟疑不决留给自己,不告诉任何人,她对自己说:“或者这样,或者那样。”维克蒂尼安进来的时候,她正坐在壁炉边上,吩咐下人如果天气许可的话,就梳妆打扮到布洛涅森林去。

①约瑟修士(1577—1638),黎塞留红衣主教的亲密顾问。

尽管伯爵有许多未能发展的能力和敏锐的智力,这时候他的样子恰好是这个女人应有的样子:他的心怦怦直跳,他的汗湿透了他花花公子的服饰。他不敢拿手去摸那块基石,这块基石一拿走,他同公爵夫人共同生活的金字塔便会倒坍下来了。要探明她的真意,是多么困难啊!最聪明的人喜欢在某些事实上自己欺骗自己,因为这些事实真相一经揭露,就会使他们丢脸,就会使他们自己伤害自己。维克蒂尼安不得不把他自己的疑虑单刀直入地拿出来,他说了一句牵累他自己的话。

“你怎么啦?”这就是狄安娜·德·摩弗里纽斯见到她亲爱的维克蒂尼安那副模样时所说的第一句话。

“我说,亲爱的狄安娜,我完全陷入了困境,即使一个沉没在水底的人,喝最后一口水,也比我幸福。”

“呸!”她说,“大不了是些麻烦事,你真是孩子。你说吧。”

“我欠了一身的债,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

“就这么一点事吗?”她微笑着说,“凡是有关金钱的事总是可以或者用这种方法,或者用另一种方法了结的,只有爱情的悲剧是无法补救的。”

听了公爵夫人从容不迫的说话以后,维克蒂尼安豁然开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他就把他过去两年半的生活复述一番,不过他讲的不是光明灿烂的一面,而是丑恶的一面,他的谈话洋溢着天才,尤其是充满了聪明机智。他象所有面临巨大危机的人一样,绝不缺乏临时的灵感,他凭着这点灵感滔滔不绝地叙述,而且不忘记添上一层嘲骂别人和世事的漂亮油彩。这完全是贵族的气派。公爵夫人运用她善于倾听别人的态度来听他说话,胳膊肘支在高高拱起的膝盖上。一只脚搁在小矮凳上。她的手指十分优雅地聚拢来,托着她的香腮。她的眼睛盯着伯爵的眼睛,可是在蓝色的眼珠底下掠过千千万万种情感,正如两朵云彩之间掠过暴风雨的微光一样。

她的前额十分宁静,嘴巴由于凝神注意和充满爱情而十分严肃,双唇和维克蒂尼安的双唇接合到一起。看见她这样倾听,你不能不相信神圣的爱情从这颗心里涌出来。因此,当伯爵向这个同他心心相印的女人建议一同逃走的时候,他禁不住喊出来:“你是一个天使!”标致的摩弗里纽斯夫人还没有开口说话,就已经回答了他。

“好,好,”公爵夫人说,她并不象她显示的那样全部委身于爱情,却在心里暗暗盘算她的深不可测的计划;“我的朋友,问题不在这儿……(现在天使只不过是这儿而已)……问题在你这一方面。好吧,我们一起动身,越早越好。你安排一切吧,我跟你走。把巴黎和上流社会都扔下,那有多好!我去准备准备,不能让人家有一点儿怀疑。”

“我跟你走”这句话就象从当时的名演员马尔斯小姐的嘴里说出来一样,能使两千名观众颤栗起来。一个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用这样一句话来表达她为爱情的牺牲时,她就是还清她的债了。还能对她提起其余那些不值一提的琐碎事儿吗?维克蒂尼安准备采取什么办法,狄安娜并不准备询问,维克蒂尼安就此隐瞒下来,岂不更好?她就象德·玛赛所说的那样,永远是一个被邀请的宾客,每个男人都应准备好一桌铺满玫瑰花的筵席,请她赴宴。可是维克蒂尼安在这个诺言没有得到具体保证以前,不愿意离开:他需要在他的幸福中吸取勇气来干这件事;照他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一定会在人们心目中引起误会和曲解。而决定他这样做的理由,是指望他父亲和他姑姑会来设法平息这件事,他甚至于还指望谢内尔能想出一些和解的办法。何况,这件事是用他家的地产来借钱的唯一方法。有了三十万法郎,伯爵可以同公爵夫人躲藏在威尼斯的一座宫殿里幸福地生活,他们可以在那里将整个世界忘却!他们已经预先在谈论他们的浪漫生活了。

第二天,维克蒂尼安假造了一张三十万法郎的本票,拿去给凯勒银行。凯勒银行这时正好有杜·克鲁瓦谢的存款,他们照数兑付了,可是他们马上写信通知杜·克鲁瓦谢,叮嘱他今后如果没事先通知,不要对他们银行开出票据。杜·克鲁瓦谢收到信后极为惊异,立刻索取票据正本,他们寄给了他。这张票据向他说明了一切:他报仇的日子已经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