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样下去怎么办?应该把他叫回来,让他娶一个有钱的女继承人,”他这样想着,泪眼迷朦,脑袋昏沉沉的。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走到阿尔芒德小姐跟前,用什么词句把这个消息告诉她。他自己以德·埃斯格里尼翁家的名义付清了债务,这时却因为要谈起这些事情而发抖。从羊圈街走到德·埃斯格里尼翁公馆,善良的老公证人一路上心里怦怦直跳,好象一个年轻的姑娘私自出逃生了孩子又满怀悔恨地回来一样。阿尔芒德小姐刚收到一封充满虚情假意的迷人的信,在信里她的侄儿仿佛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维克蒂尼安说他刚同德·摩弗里纽斯夫人从温泉和意大利回来,他把他的旅行日记寄给他的姑姑看。日记里每一句话都散发着爱情的气息。一会儿描写可爱的威尼斯和那些使人神魂颠倒的意大利艺术精品,一会儿又用生花妙笔描写米兰的中央教堂,描写佛罗伦萨;这几页描绘亚平宁山脉同阿尔卑斯山的不同,那几页叙述一些村庄,就象基亚瓦里的村庄一样,在那里现成的幸福将你团团围住。可怜的姑姑被这封信迷住了,她仿佛看见一个天使在这个爱情的国度里飞翔,天使的柔情使这些美丽的事物添上了一层炽热的光芒。阿尔芒德小姐细细玩味这封长信,一位贤慧的姑娘,在激情被约束和压抑中成熟为妇人,经常带着欢笑把自己的欲望作为牺牲品贡献在家庭的祭坛上,这样一位姑娘,除了这样做以外,不能有别的做法。

她不象公爵夫人那样神情象天使,她象那些笔直、纤细、象牙色的高高的雕像,被巧手的教堂艺术家们安置在某些角落里。雕像脚下很潮湿,牵牛花可以在那里生长,总有一天会用它美丽的蓝色钟形小花给雕像戴上花冠。此刻,这种蓝色的钟形小花正在这位圣女的眼前开放:阿尔芒德小姐疯狂地喜爱这对美丽的情侣,她并不觉得维克蒂尼安爱上了一个有夫之妇有什么不对,如果发生在别人身上她定会加以谴责,而现在,不爱她的侄子倒会成为罪过了。姑妈、母亲和姐姐们对她们的侄儿、儿子和弟弟,是另有一种审判方法的。所以,她仿佛看见自己处在威尼斯大运河两岸神仙造的宫殿中间;她仿佛坐在维克蒂尼安的威尼斯平底船里,听着维克蒂尼安对她讲述:公爵夫人的手放在他的手中,他感到多么快活;能够在意大利爱情之后的海中旅行,他感到多么幸福。她正陶醉在天使般的美妙状态中,花园的小路上传来了谢内尔的声音!哎呀!沙子在他的脚下轧轧作响,仿佛从死神的砂漏里落下来的沙子,正在被死神赤着脚践踏着。这种声音和谢内尔垂头丧气的样子,给了老姑娘当头一棒,那种感觉正如全部感官都沉迷在梦幻的世界中时,突然被唤回到现实世界那般残酷。

“发生了什么事?”她大叫一声,仿佛心中被插进了一把刀子。

“一切都完了!”谢内尔说。“如果我们不采取措施,伯爵先生就会给家庭带来耻辱。”

他把期票拿出来,然后用有力和动人的言语,简单明了地把他四天来所受的痛苦折磨叙述出来。

“这个坏蛋,他骗了我们,”阿尔芒德小姐喊起来,巨浪似的鲜血涌进她的心脏,使她的心脏膨胀起来。

“让我们一同说声meaculpa①吧,小姐,”老头子用响亮的声音说,“我们给他养成了为所欲为的习惯,实际上他需要的是一个严厉的向导,这个向导既不能是你,因为你是一位姑娘,缺乏人生经验;也不能是我,因为他不听我的话。他缺少的是一位母亲。”

①拉丁文:我的罪过。这是天主教徒在悔罪时拍着胸口背诵的一句经文。

“家道衰落的贵族总是受到命运的可怕捉弄,”阿尔芒德小姐说,眼睛里充满了泪水。

这时候,侯爵出现了。老侯爵刚才在花园里散步,一边读着他儿子写给他的信,信是儿子旅行归来后给他写的,信中运用贵族的观点描写了他的旅行。维克蒂尼安在热那亚、在都灵、在米兰、在佛罗伦萨、在威尼斯、在罗马、在那不勒斯,都受到意大利各大家族的接待;他受到这样殷勤的接待是由于他的贵族门第,同时也许部分是由于公爵夫人的声望。总之,他以不凡的气派在这些地方受到接待,他的出现无愧于他的德·埃斯格里尼翁的身分。

“你又玩了什么鬼把戏了吗,谢内尔?”他对老公证人说。

阿尔芒德小姐向谢内尔作了一个暗号,一个热切而吓人的暗号,他们俩一下子全都明白了。这个可怜的父亲,封建制度的光荣之花,必须抱着幻想死去。因此,只简简单单地点了一下头,心地高贵的公证人和姑娘之间就订立了一个不要声张和竭尽忠诚的盟约。

“噢!谢内尔,十五世纪时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到意大利去可不完全是这个样子,那时候特里维尔斯元帅效忠法兰西①,他听从一位德·埃斯格里尼翁指挥,德·埃斯格里尼翁手下还有法兰西最勇猛的军人贝亚尔。这真是不同的时代有不同的乐趣。不过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夫人也真抵得上德·斯宾诺拉侯爵夫人②。”

①特里维尔斯(1448—1518)原是意大利人,效忠法王路易十二,被任命为法国元帅。

②德·斯宾诺拉侯爵夫人是热那亚贵族,热爱法王路易十二。

老头子靠在他的世系树上摇摇摆摆象个纨袴子弟一样,仿佛他真的有过德·斯宾诺拉侯爵夫人,也真的把当代的公爵夫人弄到了手似的。等到这位幸福的父亲指手画脚、自言自语地走开以后,两个满怀悲痛的人单独留下来,坐在同一张板凳上,沉浸在同一种想法里,他们一边注视着老人离去,一边互相交谈一些毫无意义的话,谈了好一会儿。

“他会变得怎么样?”阿尔芒德小姐问。

“杜·克鲁瓦谢已经命令凯勒银行,如果没有授权书就不再付钱给他,”谢内尔回答。

“他一定欠了债,”阿尔芒德小姐说。

“我怕是这样。”

“如果他没地方弄钱,他怎么办?”

“我不敢对我自己回答这个问题。”

“可是必须使他脱离这种生活,把他带回到这儿来,否则他会落到一无所有的地步。”

“也会落到失掉一切机会的地步,”谢内尔阴郁地补充一句。

阿尔芒德小姐听不懂,她还没有弄懂这句话的意义。

“怎样才能把他从这个女人手中,从这个公爵夫人手中弄出来呢?也许是她把他带坏的,”她说。

“他宁可犯罪也要留在她身边,”谢内尔说。他想慢慢地从可以忍受得了的想法,拐弯抹角地转到难以忍受的想法上来。

“犯罪!”阿尔芒德小姐跟着说了一句。“啊!谢内尔,只有你才能有这种想法,”她用使人畏缩的眼光望了他一眼,女人甚至可以用这种眼光来消灭天神。“贵族从来不犯罪,他们要犯的只有一种罪,称为叛国罪,那时候他们的头颅就要象国王的头颅一样,被人放在黑绒布上砍下来。”

“时代已经不同了,”谢内尔摇着头说,他的最后几根头发正为着维克蒂尼安从头上脱落,“我们殉难的国王同英国的查理国王死法就不一样。”

这句话使贵族姑娘非同小可的怒气平息下来,她打了一个寒颤,还不相信谢内尔的话。

“我们明天再拿定一个主意,”她说,“先得想一想。遇到最坏的情况我们还有产业。”

“说得对,”谢内尔说,“您的财产同侯爵先生的财产没有分开,产业的大部分属您所有,您可以不必告诉他而拿财产去抵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