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第三天,年轻的伯爵就带着古物陈列室所有常客的祝福登程了;那些老寡妇们吻他,祝他成功,他的老父亲、姑姑和谢内尔一直送他到城外,三个人的眼睛里都含着一泡眼泪。他这次匆匆离去给城里提供了好几个晚上的谈资,尤其震撼了杜·克鲁瓦谢客厅里充满仇恨的心灵。过去的供应商、法院院长和他们的党羽原来发誓要毁掉德·埃斯格里尼翁一家,现在眼睁睁看着他们已经到手的猎物又溜走了。他们的报复原来建筑在这个没头脑的小伙子的恶习上,现在他们可鞭长莫及了。

人性的一种天然倾向往往使一个虔诚妇女的女儿变成荡妇,而使一个轻佻母亲的女儿变成虔诚的女子,这就是物极必反的法则,毫无疑问是物以类聚法则产生的反应;这种倾向通过一种欲望把维克蒂尼安引向巴黎,或早或晚他必然屈从于这个欲望。这孩子生长在外省的一个古老的家族,周围都是向他微笑的温和而沉静的面孔,仆役们也都忠心耿耿,举止稳重,同这所古色古香的宅邸十分协调,因此,这孩子所见到的只是一些可敬的友人。除了老迈的骑士,所有在他周围的人姿态都非常庄重,言谈都非常得体,而且语言中充满了格言。他受尽了勃龙代给你们描绘过的穿灰色裙子、戴绣花露指手套的妇女们的爱抚。他的祖传房屋的内部装饰完全属于一种古色古香的豪华,丝毫不会使人产生不正当的思想。

最后,他还受到一个信仰真正宗教的老神甫的教育,这个教士充满了跨越两个世纪的老人们的温和敦厚,老人们把他们的经验(有点象干枯了的玫瑰花)同他们年轻时代的习俗(有点象残败了的花朵)都带到我们这个世纪里来。照理说,这一切结合起来都应使维克蒂尼安养成严肃的生活习惯,使他把自己的生命看成是伟大和美好的事物,引导他去延续一个历史悠久的家族的荣耀,可是维克蒂尼安却只听从那些最危险的劝告。他把他的贵族出身视为可以跨到别人头上的阶石。他在父亲家里看见人家烧香礼拜贵族这个偶像,他把偶像敲打了一下,发觉其中空无一物。他变成了社会上最常见而又最可恶的生物:一个彻头彻尾的自私自利者。贵族阶级的以我为中心的宗教,促使他随心所欲地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种胡作非为却受到那些在他童年时代首先照顾他的人们的欣赏,还受到他青春时期第一批胡闹伙伴的赞美,于是他习惯于用每件事物给他带来欢乐的多少,来判断这件事物的好坏;而且习惯于让好心人来给他闯的祸做善后工作;这种好心人的危险的善意会断送他的前程。他所受的教育固然是优良的和虔诚的,但缺点是把他过分孤立起来,对他掩盖了时代生活的进程,当然,这一进程和外省生活是大不相同的,而他本身的命运又把他的地位抬得更高。他已经养成习惯,不是按照事情的社会价值来衡量一件事,而是按照它的相对价值来衡量,他认为有用的行为就是好的行为。他象暴君一样,按照环境的需要来制订法则,这种方法对浪子所起的作用,正如狂想对艺术品所起的作用一样,使他们的行动永远毫无准则。他的眼光锐利,判断迅速,看问题既清楚又准确,可是干起事来却冒冒失失,十分糟糕。在许多年轻人身上都有一种极难解释的缺点,这就是他们想的是一回事,做的又是另一回事。虽然他有很活跃的思想,而且会突然地表露出来,可是只要他的感官一说话,他那变胡涂了的头脑便似乎不再存在了。他能使聪明人惊讶万分,也会叫愚人目瞪口呆。他的欲念好象骤然来临的暴风雨,可以把他脑子里晴朗而明亮的天空遮蔽得不见天日;然后,度过一段他无法抗拒的放荡生活以后,他垂头丧气,身心疲惫,样子比傻瓜更痴呆。具有这种性格的人,如果任他无拘无束,这性格就能把他拖入泥坑;如果有一个不讲情面的朋友用手扶持他,就能把他引上政治舞台的最高峰。谢内尔也罢,他的父亲也罢,他的姑姑也罢,都不能看透他的这种性格,他的灵魂有很多角落同诗歌相类似,可惜心中有致命的弱点无法克服。

维克蒂尼安离开故乡几里地的时候,丝毫没有任何留恋之情,他既不想念把他当作十代子孙来钟爱的老父亲,也不想念对他忠心到丧失理智的姑姑。他只向往巴黎,向往得要命,他经常想象自己到了巴黎,就象到了神仙世界一般,他把他最美丽的梦境都放到巴黎。他相信自己可以在巴黎超过任何人,如同在他父亲的姓氏占统治地位的城里和省里一般。他的灵魂里充满了虚荣,而不是骄傲,在他想象中,他的享乐随着伟大的巴黎而扩大了。两座城市的距离很快就越过了。

旅行马车同他的思想一样,从他的省分的狭窄天地,一下子就到了首都的广阔天地,当中丝毫没有转折停顿。他下榻于黎塞留街一间靠近马路的富丽堂皇的旅馆,急急忙忙地就要来占有巴黎,正如一匹饿马冲向草场一样。他很快就看出巴黎同他的故乡差别很大。这种差别使他惊讶而不震动,他是个聪明人,很快就认识到自己在这个包罗万象的繁华首都中是何等渺小,想抗拒新的思潮和新的习俗又是何等愚蠢。仅仅一件事情就够启发他了。头一天,他把父亲的介绍信交给德·勒农库公爵,公爵是国王跟前最得宠的一位贵族;他到公爵的美轮美奂的公馆找到他,周围都是贵族化的华丽装饰,第二天他却在马路上遇见公爵,公爵拿着一把雨伞在马路上闲逛,没有佩戴勋章,甚至连受勋骑士从来不离身的蓝色绶带也没有佩带。这位公爵兼贵族院议员,国王寝宫的第一位侍从长官,尽管他非常讲究礼貌,在读到他的亲戚老侯爵的信时,也抑制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微笑告诉维克蒂尼安:在古物陈列室同杜伊勒里宫之间,不仅有二百四十多公里的路程,而且有几个世纪的距离。

每一个时代,都有得宠的家族环绕着国王和宫廷,这些家族同别的朝代得宠的家族在姓氏和性格上都迥然不同。在这个范围内,代代相传的似乎是事实而不是个人。如果不是有历史加以证明,这一点是令人难以相信的。路易十八宫廷里显赫的人物,几乎同路易十五时代完全不同:里维埃、布拉卡、德·阿瓦雷、当勃雷、沃勃朗、维特罗尔、德·奥蒂尚、拉罗什雅克兰、帕斯基埃、德卡兹、莱内、德·维莱勒、拉布尔多内,等等,都是路易十八时代的人物。如果你把亨利四世宫廷里的人物,与路易十四时代的作比较,你会找不出五个以上继续留在宫里的大家族:维勒鲁瓦,路易十四的宠臣,是查理九世治下一个被册封为贵族的秘书的孙子。黎塞留的侄儿,当时还是一个无声无息的人物。德·埃斯格里尼翁家族,在瓦卢瓦朝代几乎位比王公,在亨利四世的治下也显赫一时,到了路易十八时代却默默无闻,王上根本没有想到他们。时至今日,金钱是最有权势的东西,有些同王室同样有名的家族,象弗阿-格拉伊、德·埃鲁维尔家族等等,由于没有钱,被世人忘掉,等于消灭了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