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塔纳兹神情抑郁地、很不自然地望了母亲一眼,他再也笑不出来。他产生了一个天真的念头。这个念头能抚慰他的创伤,却医治不好他的创伤。他似乎愿意顺着这个念头走下去。

“妈妈!”他叫道,声音是那样温柔。他放弃这个称呼已经好几年了。今天他又恢复了这个称呼,叫的时候用的也是孩提时的声音。“我亲爱的妈妈,咱们先别出去吧!坐在这火跟前,多舒服!”

这是一个忍受着致命痛苦的人发出的最后祈求。母亲听到了,但是并没有理解。

“那就再待一会吧,孩子!”她说道,“与其玩波士顿,我还可能输钱,我当然更愿意跟你聊天,听听你的计划。”

“你今天晚上很好看,我爱看你。再说,我心里思绪万千,跟这个可怜的小客厅融合在一起了。我们在这儿受了多少苦啊!”

“我们今后还要受苦,我可怜的阿塔纳兹,要一直到你的着作发表,你成了名,才算结束。我呢,倒是受穷受惯了;可是你,我的宝贝,眼看着你的青春年华逝去,毫无快乐;你的生活里只有工作,一个母亲想到这些是很难过的。这些事晚上折磨着我,早晨把我惊醒。上帝呀!上帝,我做了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因为什么罪过你这样惩罚我呀?”

她离开自己的安乐椅,搬了一张小椅子,挨在阿塔纳兹身边,把她的头依偎在孩子的胸前。真正的母爱中,总是有情爱的动人之处的。阿塔纳兹怀着神圣的意愿,要在凡是他的嘴唇接触的地方,都留下自己的感情。他亲吻了母亲的眼睛,亲吻了母亲花白的头发,又亲吻了母亲的前额。

“我永远不会成名的,”他说道,极力骗过母亲,不让她知道自己头脑中正在作出一个痛苦的决定。

“啊,你不会泄气吧?正如你所说,只要有思想,什么都能干出来。用了十大瓶墨水,十令纸①,加上顽强的意志,路德把欧洲都翻了个儿②!好了,你一定会出名的。同样的手段,他用来作恶,你用来行善。你不是这样说过么?你看,你说什么,我都洗耳恭听呢!我比你想象的更理解你,我觉得还在腹中怀着你,你的任何一个细小的想法,都在我腹中产生反响,就象往日你轻轻动弹一下,都会在我腹中引起反应一样。”

①每令五百张。

②此处指德国宗教改革者马丁·路德(1483—1546)。

“妈妈,你明白吗?我在这里成不了名,而且我也不愿意用我那些伤心忧虑,内心的矛盾斗争使你出丑。啊,母亲,让我离开阿朗松吧!我想到远离你的地方去忍受痛苦的折磨。”

“我愿意总是待在你的身边,”母亲骄傲地接着说下去,“你痛苦,身边没有母亲怎么行!必要的话,你可怜的母亲可以给你当女佣人;你提出要求,你可怜的母亲可以躲起来好不致损害你。你的母亲到那时决不会责备你狂妄。不!不!阿塔纳兹,我们永远不分离。”

怀着垂死的人拥抱生命的那种狂热,阿塔纳兹拥抱了母亲。

“不过,我要走,”他又说道,“否则,你就毁了我……这双重的痛苦,你的痛苦和我的痛苦,要折磨死我的。我活着就比什么都强,是不是?”

格朗松太太神色惊慌地望了儿子一眼。

“原来你心里琢磨的是这个啊!看来别人说得不错。这么说,你要走?”

“对。”

“你没有把全部心思对我说明白,事先也没有和我打招呼,怎么能走呢!你一定得有一套行装,还得有钱。我有几个金路易,缝在我的衬裙里,等我把钱给你。”

阿塔纳兹流下了眼泪。

“我要对你说的话,也就是这些。”他接着说道,“现在我送你到法院院长家去。走吧!……”

母子二人走出家门。到了那家人家的门口,阿塔纳兹离开母亲,母亲进去度过晚上的时光。他久久凝望着百叶窗缝里透出来的灯光。他将身子贴在百叶窗上。过了一刻钟,他听到母亲说:“红桃单张!”这时,他感到一阵难以形容的狂喜。

“可怜的母亲!我骗了她,”走到萨尔特河岸边时,他大叫道。

他来到那棵美丽的白杨树前。四十天来,在这棵树下,他思考了多少问题!他还捡来了两块大石块,好坐在上面。他欣赏了明媚的月光映照下美好的自然景色。几个小时之内,他又一次重温了自己设想的全部光荣的未来:他走过为他的名字所轰动的城市;他听到人群热烈的掌声;他呼吸着节日焚香的气味;他热爱自己梦幻追求的一生,他兴高采烈地向光辉的胜利奔去,他为自己树立了雕像,他忆起了自己各种各样的幻想,以便在最后一次奥林匹斯诸神宴会上向它们告别。

这种魔法在某一段时间里是可能的,但是现在已经完全失效。

在这最后的时刻,他紧紧抱住那棵美丽的大树。他曾经象依恋一位朋友那样依恋过这棵树。然后他把两块石头分别装进上衣里面的两个口袋,并且扣好衣扣。他故意不戴帽子出来。

他走过去,认出自己早已选定的水深之处。他坚定地钻进水中,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果然没有弄出多大声音。九点半左右,格朗松太太回到家,女仆没有对她提起阿塔纳兹,而是交给她一封信。格朗松太太将信打开,看到上面写着短短的几句话:“善良的母亲,我走了,不要责备我吧!”

“看他干的好事!”她大叫起来,“可是衣服呢,钱呢?他会给我写信的,那时我再去找他。这些可怜的孩子,他们总以为自己比爹妈精明!”说完,她放心地睡觉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