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恐怕必须请那些正当他们身心的各种力量蓬勃发展的时候,却遭到必须压抑他们萌动的初情之苦的年轻人出来,请那些由于贫困的限制扼杀了他们的天才而罹患疾病的艺术家出来,请那些开始时受尽凌辱,常常无依无靠,没有朋友,但是终于战胜了身心饱受折磨的双重痛苦的天才人物出来,才能说明问题。因为对于此刻吞噬着阿塔纳兹的癌症般的阵阵刺痛,这些人有着深切的体会;阿塔纳兹面对着宏伟的目标,却苦苦找不到任何达到目的的手段,为此而进行漫长而折磨人的反复思考。这些人也曾热烈地思考过这些问题;天才的鱼苗堆满不毛的沙滩,造成从未有过的大批夭折。这种情况,这些人也感同身受。欲望与想象的广延性成正比,这些人对此也很有了解。欲望强烈,升得越高,摔得越重。这样跌下来,多少关节摔不断啊!象阿塔纳兹一样,这些人目光锐利,已经发现了等待着他们的光辉前程,他们以为自己与这光辉的前程之间,只不过隔着一层云雾罢了。但是,社会却把这层遮不住他们视野的云雾变成了一堵钢铁长城!在使命感和对艺术的感情推动下,他们也曾多次力图将自己的情感变成一种手段,因为社会就在不断将人的情感变成物质。怎么!既然在外省为了给自己找到舒适和安逸,可以对婚姻精心打算,仔细安排,难道一个可怜的艺术家,一个科学家,赋予婚姻以双重的用途,叫婚姻作为他不愁吃穿的保证而拯救出他的思维也不允许么?这些想法经常在阿塔纳兹·格朗松心中翻腾。起初他将与科尔蒙小姐成婚看成一种手段,可以中断他现在这种生活,否则这种生活就不会改变了。结了婚,他可以向光辉的前程冲击,他的母亲可以过上幸福的日子,而且他知道自己能够忠贞不渝地热爱科尔蒙小姐。不久,他这种意愿不知不觉地创造出了真正的激情。他开始仔细研究老姑娘,习惯成自然,久而久之,他就只看见科尔蒙小姐的优点,而将她的缺点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二十三岁的青年男子心中,爱情与肉欲关系是多么密切!欲火会在他的双眸与女子之间造成与有色眼镜相类似的东西。从这方面来说,舞台上薛侣班抓住马尔斯琳那一抱,实在是博马舍的天才之笔①。话又说回来,如果我们偶然想到,贫困使阿塔纳兹陷于深深的孤独之中,在这样的环境里,科尔蒙小姐是他的目光可以尽情停驻的唯一面庞,她总是不断地吸引着他的目光,全部光线都集中在她的身上。想到这里,难道我们不会感到,这种激情也是很自然的么?这种深深埋藏在心底的感情,后来变得与日俱增。在平静的湖面上,每小时都注入一滴水。那湖水在阿塔纳兹的心中荡漾,向往,痛苦,希望,思念,都在这湖中增长。在肉欲的刺激下,想象力划出的内圆越是加大,科尔蒙小姐越是变得令人肃然起敬,阿塔纳兹的腼腆也随之增加一分,他的母亲早已经猜透了他的全部心思。作为一个外省女人,母亲心里也打着同样天真的算盘,算计着从这桩婚事中能得到多少好处。她想,找着这么一个二十三岁、充满才气、将来会给自己的家庭和家乡增光的青年当丈夫,科尔蒙小姐心里还不乐开了花!但是,阿塔纳兹没有什么财产,科尔蒙小姐年龄又大,这两条给这桩婚事带来的障碍,在她看来是不可逾越的。她想,恐怕只有耐心这一条才能克服这些障碍。象杜·布斯基耶和德·瓦卢瓦骑士一样,她也有她的策略,她在窥测时机,怀着利害关系和母爱所赋予的细心等待着良机来到。格朗松太太对于德·瓦卢瓦骑士毫不提防。但是她估计,杜·布斯基耶虽然已遭拒绝,可能还不死心。于是她成了老商人狡猾而又不露声色的敌人,为了给儿子帮忙,专门跟老商人作对。她暗中这些勾当,至今还一个字未向儿子吐露。说到这里,苏珊的谎言一旦向格朗松太太道出,会具有什么样的重要意义,谁还不明白呢?这在妇女协会的司库、慈善妇人的手里,将会成为何等的武器呀!她去给贞洁的苏珊募捐的时候,会怎样令人肉麻地去贩卖这条新闻啊!

①薛侣班和马尔斯琳是博马舍的喜剧《费加罗的婚姻》中的人物。薛侣班是伯爵的侍从武士,马尔斯琳是伯爵家中的女管家。

此刻,阿塔纳兹若有所思地双肘支在桌上,一面拿茶匙在空碗里转来转去,一面用专注的目光注视着这间简陋的饭厅。红色地板,塞草的椅子,上漆的木橱,粉白两色、酷似棋盘格的窗帘,墙上贴着小酒馆一般的破旧壁纸,一扇玻璃门与厨房相通。阿塔纳兹背靠壁炉坐在母亲对面,壁炉几乎就在玻璃门前面,所以他的面孔虽然苍白,却为街上射进来的光线所完全照亮,镶在美丽的黑发当中。他那因失望而显得更加有神的双眸,清晨的思考更使其闪射出火焰般的光芒。

这一切都骤然展现在苏珊的眼前。这个女工对于贫困和心灵上的痛苦自然具有天生的敏感,她顿时感受到这电火花的闪烁。这电火花不知从何处迸发出来,也不知道该怎样解释。某些很有头脑的人否认这电火花的存在,但是许多男男女女都经受过这电火花感应的撞击。这既是照亮前程上黑暗的光明,也是对于双方相爱完美享受的预感,也是对相互理解的信念。这与大师的手在感官的键盘上灵巧而沉重的一击尤其相似。一股不可抗拒的引力将视线吸住了,心儿动了,幸福的旋律在心中和耳中激荡,一个声音呼喊着:“就是他!”此后,思考常常给这沸腾的激情泼上冷水,于是一切都烟消云散。在这如闪电般飞快的一瞬里,苏珊的心上接受了无数的意念。真正爱情的雷电,烧毁了在放荡和堕落的阴风吹拂下生长起来的野草。她明白了,这样弄虚作假玷污自己的名誉,是多么有损于圣洁和伟大!前一天在她眼中无非是开个玩笑的东西,现在成了对她严正的控诉。她在自己的成功面前退缩了。但是,他们相互结合不可能;阿塔纳兹又那么贫穷;她心中仍然隐隐约约抱着希望,要发财致富,要双手满满地从巴黎回来对他说:“那时候我就爱着你了!”再加上命运的捉弄,这一切都使这场喜雨化为乌有。野心勃勃的女工含羞带臊地要求与格朗松太太交谈片刻,格朗松夫人便将她带进自己的卧室。苏珊走出来的时候,第二次看了阿塔纳兹一眼,发现他仍然保持着同一姿势,便强忍自己涌上来的泪水离去。至于格朗松太太,她倒兴高采烈,容光焕发!她终于有了一件对付杜·布斯基耶的利器了,她可以给他造成一处致命伤了!所以她答应那个被引诱的可怜姑娘,要叫所有的慈善妇女、妇女协会的所有责任股东给她支援。她已经打算进行十几次登门拜访。这些访问要占去她白日的工夫。访问过程中,将要降临到老光棍头上的可怕风暴就要形成。德·瓦卢瓦骑士虽然也预见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却不曾想到会酿成这样的丑闻。

“我亲爱的孩子,”格朗松太太对她的儿子说道,“你知道,我们要到科尔蒙小姐家去赴宴,注意一点你的穿着吧!你衣着打扮马马虎虎是不对的,看你弄得象个偷儿模样。穿上你那件带花边的漂亮衬衣,埃尔伯夫绿呢子礼服!听我的话没错!”她精明地加上一句,“再说,科尔蒙小姐就要动身去普雷博戴,她家今晚会有许多客人。一个年轻小伙子要找媳妇,就应该想尽办法讨人喜欢。要是那些姑娘们肯道出真相,天哪!我的孩子,你若是知道了什么能叫她们着迷,一定会吓一跳。常有这种情形,只要一个男子骑着马率领一个炮兵连走过,或者在一次舞会上穿的礼服有点紧箍着腰身,就行了!也常有这样的情形,某种表情,一个忧郁的姿态,就能叫人想象出一辈子的生活。我们总是根据主人公创造出整部的浪漫史。实际上这个人常常是个傻瓜笨蛋,可是婚事就成了。你好好端详端详德·瓦卢瓦骑士先生,研究研究他,学学他的举止。你看看他出头露面时多么轻松自如,他一点不象你那么拘谨。你的希伯来文倒背如流,可是人家不是说你什么都不会么!你要开口讲讲话!”

阿塔纳兹神情惊异但又乖乖地听了母亲这一席话,然后站起身来,拿起他的鸭舌帽,上市政府去了。他心里想道:

“难道母亲猜透了我内心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