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到这里来,”她回答道,“如此而已。上流社会赋予那些善于将自己的幸福与社会习俗调合起来的妇女的一切好处,我已经无可挽回地弃之不顾了。我作出了完全的自我牺牲,我本来想把自己周围的树全部伐倒,以便将我的爱情变成一片荒漠,充满上帝,他,和我……我们相互都作了极大的牺牲,所以不能不结合在一起。您可以说,是由耻辱结合在一起的,但确是不可分解地结合在一起……我很幸福,太幸福了,我现在可以把您当作朋友而自由自在地爱您,比过去给您更大的信任。因为现在,我需要一个朋友!……”

法官确实伟大甚至崇高。对于迪娜这一心灵震颤的表白,他用令人心碎的声音回答道:“我想去看看您,以便知道他是不是爱您……这样我就会放心,不再为您的前程担惊受怕……您的男友,他会理解您作出的牺牲是多么伟大么?在他的爱里,有感激之情么?……”

“到殉道者街来吧!来了您就会看见了!”

“好的,我去!”他说,“我已经从门前走过,但是没敢求见。您还不了解文艺界,”他接着说道,“当然,文学界也有光荣的例外。但是这些文人身上有许多坏毛病,其中有一样我将它放在第一位,那就是什么都要张扬出去!一个女人失足了,是与一个……”

“法官,”男爵夫人微笑着说。

“不错,断绝关系之后,有一些经济来源,外界一点也不知道。可是,若是跟一个多少有些名气的人,公众就什么都知道了。对啦!您看……在您眼前就有榜样!跟您背靠背的是玛丽·德·旺德奈斯公爵夫人,她跟一个比卢斯托还有名的人,拿当,差点为他干出最荒唐的事来。可是现在他们分手了,如同路人一般……公爵夫人已经走到深渊的边缘上,后来不知怎地又得救了,她既没有离开自己的丈夫,也没有离开自己的家。可是,由于那人是个名人,整整一个冬季人们都在议论她。若是没有大笔的财产、她丈夫的伟大姓氏和地位,若没有她丈夫这位国家要人行事的巧妙,——人家都说他对待自己的妻子表现特别好——那她早就完了:任何一个别的女人处在她的地位上,都不可能象她现在这样仍然保全名誉……”

“您离开桑塞尔时,那里情况怎样?”德·拉博德赖夫人想换个话题,于是问道。

“德·拉博德赖先生对人说,您因晚孕要求在巴黎生产,是他要求您到巴黎去,以便得到医界泰斗们的照料,”法官猜出了迪娜想知道什么,便这样回答,“所以,虽然您走后引起一阵喧嚣,但是直到今晚为止,您还处于合法地位。”

“啊!”她大叫起来,“德·拉博德赖先生还抱着希望么?”

“夫人,您的丈夫一向如此:他算计过了。”

法官见记者进来,便离开了包厢。他彬彬有礼地与记者打招呼。

“您比演的戏还成功,”艾蒂安对迪娜说。

这瞬间的成功给这个女人带来了她在外省期间从不曾有过的快乐。但是,她走出剧院时,却沉思着。

“迪迪娜,你怎么啦?”卢斯托问道。

“我在思忖,一个女人怎样能够征服上层社会?”

“有两种方式:作一个斯塔尔夫人,或者拥有二十万法郎的年收入!”

“社会用虚荣心牵着我们,”她说,“用想出风头的欲望牵着我们……算了!以后我们要达观一些!”

德·拉博德赖夫人自从抵达巴黎后,便生活在具有骗人假象的富裕之中。这一晚是这种富裕的最后一束闪电。三天以后,卢斯托在自己的小花园里吸着雪茄烟,绕着草地徘徊。

她在卢斯托的眉宇间瞥见了阴云。小拉博德赖的生活习惯使她早已养成了从来不欠人家一文钱的习惯,她这样做才快乐。

她得知他们夫妻已经没有钱付两季的房租,现在又是“预订”交定钱的前夕!巴黎生活的这种现实如芒刺一般刺进迪娜的心房。她悔恨自己将卢斯托拖进了爱情的挥霍之中。从享乐转为劳动是很难的,不幸使诗情如闪光的水柱一般喷射出来,而幸福则吞噬了更多的诗情。迪娜从前见艾蒂安慵懒,午饭后抽着雪茄,满面红光,象蜥蜴晒太阳那样躺在那里,心中感到十分幸福,她从来没有勇气充当一家杂志的传达。她想出个办法,就是通过帕梅拉的父亲米戎作中间人,将她为数不多的珠宝首饰抵押出去。以此作押,我的姑妈①——她也开始用当地的词说话了——会借给她九百法郎。她将三百法郎留作宝宝做新衣以及自己生产的费用,高高兴兴地把需要的钱如数交给了卢斯托。他正在那里一垅一垅地耕耘——也就是说,一行一行地在为一家杂志写一部中篇。

“我的小猫咪,”她对他说,“把你的中篇写完。不要为生活窘迫而牺牲任何东西,把文笔润色好,使主题深化。我装成贵妇人模样已经太过分了,我现在要当一个市民女人,去主持家务。”

四个月来,艾蒂安经常带迪娜到“里什咖啡馆”②,在特给他们留出的一个单间里用晚餐。这个外省女人,当她得知艾蒂安最近半个月就欠那家馆子五百法郎的时候,真是吓坏了。

①“我的姑奶”,指“当铺”。

②里什咖啡馆是当时巴黎很有名的一家饭馆。

“怎么?我们喝的酒六个法郎一瓶!一条诺曼底箬鳎鱼索价一百苏!……一个小面包二十个苏!……”记者将账单递给她,她看着账单大叫起来。

“可是,让一个饭馆老板敲竹杠,还是叫一个女厨子敲你,对我们这些人来说,差别是不大的,”卢斯托说道。

“从今以后,还是花你晚餐这样的价钱,你会生活得象王公贵族一样。”

德·拉博德赖夫人向房东要了一间厨房,两间仆人住的屋子。然后给她母亲写了一封短信,向她要些餐巾之类,并向她借一千法郎。她母亲给她派来一个正直而又虔诚的女厨子,交给她两箱餐巾之类用品,银器以及两千法郎。她和德·克拉尼先生在剧场相见后十天,德·克拉尼先生下午四点法院下班后来看德·拉博德赖夫人,见她正在绣一顶小睡帽。

可怜的法官从重罪法庭出来,看见这个昔日那么高傲,那么有雄心壮志,才气那么高,在昂济城堡那么安闲地踱着碎步的女人,如今竟然做起家务,为即将出世的孩子缝制衣物,委实感到心酸。看到他往日亲吻的纺锤样的手指,有一个已被针扎破,他明白德·拉博德赖夫人干这活并不纯粹是出于母爱而自娱。在他们首次见面过程中,法官已看到了迪娜的心灵深处。一个钟情男子的这种洞察力是超出常人的。他猜透迪迪娜想当记者的保护神,让他走上光明大道;她认为物质生活中的窘境来自精神生活的紊乱。这两个人之中,一方是那么真挚的爱情,另一方是装得那么象的爱情。这样的爱将他们结合在一起,四个月以来,两人之间不止一次交流过心腹之言。虽然艾蒂安仔细遮掩,已不只一句话使迪娜对这个小伙子的过去心如明镜。他的才能是那样受到贫困的抑制,受到坏榜样的腐蚀、毒化,受到他没有勇气克服的一些困难的阻碍。“他将在舒适的日子之中成长起来,”她心中暗想。于是她想通过节约、通过在外省出生的人那么熟悉的井井有条给他幸福,给他一种家庭生活安定的感觉。由于心灵向更高境界的飞跃,迪娜就象她成为诗人那样,又成了家中的女佣。

“他的幸福将是对我的宽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