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离开桑塞尔时,对他的一个朋友说:“我未能设法得到德·拉博德赖夫人的青睐,永远也不能自慰,否则我的胜利可就全面了……”

这种内部如此动荡不安的生活,表面上却呈现出平静的夫妻生活的景象。两个人不般配,不和谐,却都逆来顺受,让人觉得安排得当,相当得体,这是社会需要的假象。但是这一切对迪娜来说,就如同马具在身一般无法忍受。她戴着这个假面已经十二年了,为什么要扔掉这个假面呢?正当她当寡妇的希望与日俱增的时候,怎么又产生了这种厌倦情绪呢?迪娜象许多女人一样,先后为各种各样的失望情绪所控制。如果人们循着她生活的每一个阶段走过来,对于这些失望情绪就会十分理解了。她一开始想把德·拉博德赖先生捏在手里,后来又转到希望生孩子。从家务事的争论到悲惨地认识到自己的命运,这中间经过了很长一个阶段。后来,当她打算进行自我安慰的时候,安慰她的人,德·夏尔热伯夫先生又走了。所以,导致大多数妇女失足的诱因,直到这时,她并不具备。如果说总是有些妇女径直向失足走去,难道不也有许多妇女紧紧抓住一些希望不放,直到在不为人知的不幸的迷宫中徘徊良久才走到那一步的么?迪娜就是这样。她一点不准备逃避自己的义务,所以对德·克拉尼先生爱得不强烈,不足以原谅他的失败。她在昂济城堡中安顿下来,布置好她的藏品。她的古董,占去了她好几个月的时间,使她得以思考出一个解决办法来。这一类的解决办法,由于公众不了解其动机,一开始总是使大家大吃一惊。但是,谈来谈去,作出各种假设,到后来,公众常常会找到这些动机。

菲利贝尔·德洛尔姆似乎专为这个博物馆建造了这华丽壮观的环境。迪娜的藏品和古董在这金碧辉煌的环境中更加价值倍增。

卢斯托由于和一些女演员有私情,被人视为风流才子。他的这一声名给德·拉博德赖夫人留下极深的印象。她想结识卢斯托,阅读了卢斯托的作品,对他极有兴趣,可能更主要的还是因为他在搞女人上春风得意,而不是因为他有才华。为了将卢斯托弄到当地来,她想出一个主意,那就是下次选举时桑塞尔必须从当地的两个名人中选出一个。加蒂安·布瓦鲁热自称从包比诺家这方面论,他是名医毕安训的表弟。她叫加蒂安·布瓦鲁热给毕安训写了一封信。然后,通过卢斯托亡母的一位老朋友,告诉卢斯托说,桑塞尔的几个人有意要从巴黎名人中挑选他们的议员,以唤起报纸专栏作者卢斯托的野心。德·拉博德赖夫人对周围这些凡夫俗子已经厌倦,现在她终于就要见到真正出类拔萃的人了,她可以用自己显赫的声名使自己的失足也变得高贵起来。可是,卢斯托也好,毕安训也好,都没有回信。可能他们在等待着假期的到来。毕安训前一年经过考试,名列前茅,已经得到大学教授的头衔,他无法离开自己的教学工作。

九月份,正在收获葡萄的大忙季节,两位巴黎人来到了他们的故乡,发现自己的家乡沉浸在一八三六年收获葡萄的紧张忙碌之中。所以舆论界对他们没有任何欢迎的表示。“我们这回算失败了,”卢斯托打着暗语对他的同乡说道。

到一八三六年,巴黎十六年的搏斗已经将卢斯托搞得精疲力尽。享乐,贫困,工作的辛苦以及失算使他未老先衰。虽然他只有三十七岁,可是看上去足有四十八岁。他的头已经秃了,摆出一副拜伦的神态,这与他那未老先衰的痕迹,香槟酒饮用过度在脸上划出的沟槽倒也相谐。他将酒色无度的征象归之于文学生涯,怪罪出版界是杀人犯,暗示说出版界吞噬了许多伟大的天才,以此抬高自己厌倦的身分。他认为在自己的家乡,把他那假装出来的蔑视生活和装模作样的愤世嫉俗极力夸大,实属必要。然而,他的眼睛有时仍然象人们认为已经熄灭了但实际上仍然喷火的火山一样放射出火焰般的光芒。在一个女人眼里,他可能显得缺乏青春活力,但他试图用衣着的华丽来代替这一切。

荷拉斯·毕安训已获得荣誉勋位勋章,象一位志得意满的医生那样长得又高又大。他有一家之长的风度,头发长而密,前额隆起,干体力活的人的骨架,却象思想家那么沉静。

他这种相当没有诗意的长相,相形之下,使那位轻浮的同乡更加突出。

这两位名人到了下榻的旅馆以后,整整一个上午都无人知晓。德·克拉尼先生完全出于偶然才知道他们已经到来。德·拉博德赖夫人百般无奈,只好派没有葡萄田的加蒂安·布瓦鲁热前去,邀请两位巴黎人到昂济城堡来小住几日。迪娜成为这城堡的女主人已有一年,只有过冬时她才回到拉博德赖庄园。检察官,格拉维埃先生,法院院长和加蒂安·布瓦鲁热设宴招待两位名人,全城最懂文学的人都参加了这次宴会。两位巴黎人听说美丽的德·拉博德赖夫人就是冉·迪阿兹的时候,也就同意叫人把他们送到昂济城堡去小住三天。他们坐一辆有长凳的载人马车前往,由加蒂安亲自驾车。这个小伙子心中充满幻想,向两个巴黎人介绍德·拉博德赖夫人,说她不仅是桑塞尔地区最美丽的女子,一位出类拔萃的女人,足以使乔治·桑心神不定,而且还是一个即使在巴黎也会大为轰动的女人。所以毕安训医生和爱嘲弄人的报纸专栏作者在昂济的草坪上遥遥望见城堡的女主人穿着一件黑色克什米尔短绒大衣呢的轻便连衫裙,戴着头巾,与妇女侧坐骑马时所穿的无尾长裙十分相似的时候,都大吃一惊。当然这种惊讶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压在心底,因为他们从这过分简朴的装束中辨别出极为自命不凡的味道。迪娜戴着一顶拉斐尔式的黑色丝绒便帽,帽中露出一束束的发卷。这件衣服使她相当美丽的身段,美丽的眼睛,美丽的眉毛更加突出。上面描述的那些生活中的烦恼几乎使她那美丽的眼睛失去光彩。在贝里,这种莫名其妙的艺术家装束,掩盖着这位出类拔萃的女人浪漫的矫揉造作。两个朋友看见这位热情过度的女主人的娇态,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心灵与思想的娇态,两人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摆出极为庄重严肃的神情,洗耳恭听德·拉博德赖夫人讲话。她向他们致辞,这是悉心研究过的讲话,感谢他们前来打破她单调的生活。迪娜带着她的客人围着草坪散步,许多花丛如小山一般装饰着昂济城堡正面的草坪。

“怎么?”卢斯托这个故弄玄虚的家伙问道,“象您这么漂亮又这么出类拔萃的女子,怎么能呆在外省呢?您是怎样经受得住这种生活的呢?”

“啊,是这样!”城堡的女主人回答说,“并非经受得住。要么是深深的失望,要么是愚蠢的忍受,二者必居其一,没有选择的余地。这就是我们的生命扎根其上的凝灰岩,千万种凝滞的念头也就到此为止,长不下去,这些想法非但不能使土地更加肥沃,相反,倒给我们空虚的灵魂培育出了憔悴的花朵。谁要说自己无忧无虑,你们千万不要相信!无忧无虑来自失望或者来自忍受。于是每个女人根据各人不同的性格投身于她视为乐趣的事情。有的全心全意投身于做果酱、洗衣服、忙家务、收获葡萄或者收获庄稼的农家乐、收藏水果、绣头巾、照顾孩子,以及小城市的各种心计。有的一辈子折磨一架钢琴,到了第七年头上,那钢琴发出的声响就和一口破锅一样,最后也就在昂济城堡患上气喘病而送命。有几位虔诚的女教徒,讨论对于上帝的话有多少种不同的相信方法,将弗里托神父与吉纳尔神父相互比较。晚上玩牌,十二年工夫总是和那几个人跳舞,总是那几间客厅,总是那个时间。这美好的生活再穿插上到林荫道上隆重的散步,女人之间礼节性的访问,总是问你的衣料是在哪里买的。谈话的内容,南方局限于对外省生活这一潭死水水底暗藏的阴谋诡计的观察,北方局限于在地毯上缓步而行的婚礼,西方局限于嫉妒心,东方局限于满腹牢骚。所以,你们看到了吗?”她摆出一种姿势说道,“一个女人二十五岁就有了皱纹,比毕安训医生所开药方规定的时间早了十年。她很快就长出了酒糟鼻子。到了该脸色发黄的时候,她的面色蜡黄,木瓜一般。岂止如此,我们还见过面色发绿的呢!我们到了这步田地的时候,就想证明我们这种状态是正常的。于是用我们象田鼠那么尖利的牙齿对巴黎那些可怕的激情进行攻击。我们这里有些违心的清教徒似的女人,她们会将卖弄风骚的花边撕得粉碎,会将你们那些巴黎美女的诗意蛀光,她们会一面损害别人的幸福,一面将自己那些哈喇味呛人的核桃和猪油吹得天花乱坠,同时极力颂扬自己那省吃俭用的老鼠洞、这美好的桑塞尔生活的灰蒙蒙色调及其寺院的芳香。”

“我真喜欢这股勇气,”毕安训说道,“一个人遭到这样的不幸时,必须有把不幸当成美德对待的精神。”

迪娜用这么漂亮的一计将外省送交给她的客人,这些人的讽刺、挖苦也就带有先入为主的色彩。加蒂安·布瓦鲁热被迪娜这一手惊得目瞪口呆。他碰碰卢斯托的胳膊肘,朝他使了一个眼色并微微一笑,那意思是说:“怎么样?我没骗你吧?”

“可是,夫人,”卢斯托说道,“您本人倒向我们证明了,我们还在巴黎。我要将您这一大段谈话偷走,在我的报纸专栏文章里,这段话至少能给我赚来十个法郎呢!……”

“噢,先生,”她驳斥道,“对外省的女人您可要当心!”

“那为什么呢?”卢斯托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