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之间,比哀兰特不由自主的觉得两个亲戚讨厌;过去她可从来不曾讨厌过人。西尔维和老妈子带比哀兰特上三楼去睡,就是布里戈看见挂卡里哥布窗帘的那一间。房内摆着一张单人床,蓝漆的杆子上吊一顶布帐子,一口没有白石面子的胡桃木五斗柜,一张胡桃木小桌子,一面镜子,一张底下没有门的难看的床几,还有三把破椅子。因为是顶楼,前面墙壁的上半段是只斜角,壁上糊着蓝地黑花的起码花纸。地砖涂过颜色,上过蜡,踏在脚下冷得很。地毯只有床前一块薄薄的粗布条编的垫子。用普通云石砌的壁炉架,上面嵌一面大镜子,架上摆一对金漆的铜烛台,一只俗气的矾石杯子,两只鸽子蹲在两边喝水,代替提手,那是西尔维巴黎卧房里的东西。

表姊问:“你觉得这里舒服么?”

孩子用清脆的声音回答:“噢!美极了!”

女佣人喃喃说道:“她倒好说话。要不要暖暖被窝呢?”

西尔维道:“好吧,恐怕被单潮了。”

阿黛勒送上汤婆子,还拿来扣睡帽的带子。比哀兰特睡惯布列塔尼的粗布被褥,想不到这里的布又细又软,诧异得很。孩子安顿完毕,睡下了;阿黛勒一边下楼一边忍不住说:

“小姐,她的全副家当还不值三法郎。”

西尔维自从行出一套办法,节省开支以后,为了只点一盏灯,只生一处火,叫女佣人晚上坐在饭厅里;逢着古罗上校维奈律师上门,阿黛勒才退入厨房。那天比哀兰特到了,整个黄昏都不寂寞了。

西尔维道:“明天就得给她里里外外做起衣衫来,她简直什么都没有。”

阿黛勒道:“她只有脚上一双大鞋子,倒有斤把重呢。”

罗格龙道:“她那个地方就是这样。”

“小姐,她瞧她的房间的神气,您看见没有?老实说,那间屋子给小姐的表妹住还不够体面呢。”

西尔维道:“得了吧,别胡说。你看她已经高兴死了。”

阿黛勒掏空了比哀兰特的小包,说道:“天哪!这样的衬衫!不要刺肉吗?真的,一样东西都穿不得了。”

男东家,女东家,女佣人,一直商量到十点钟:衬衫该用怎样的竹布,多少钱一尺的,袜子需要几双,衬裙用什么料子,要多少条,估计比哀兰特的内外衣衫总共要多少钱。

罗格龙对姊姊说:“你少了三百法郎办不了。”他按着老习惯,记着每样东西的价钱,总数已经用心算加好了。

西尔维道:“要三百法郎!”

“对,三百法郎!你算吧。”

姊弟两个从头再算一遍,果然要三百法郎,工钱在外。

西尔维上床的时候心里想:“哎啊!一上手就是三百法郎!”一上手三个字倒把她当时的心思表现得活龙活现。

爱情浓厚的夫妻生的孩子,往往赋有爱情的特色:温柔,活泼,快活,高尚,热心。比哀兰特便是这样一个孩子,生来极敏感,至此为止还保留她原有的感情,也不曾有过一点儿不顺心的事;她看到两个表亲的态度,觉得心上受了压迫,痛苦得很。对她说来,布列塔尼是个苦地方,可是充满温暖的情意。洛兰家的两老做起买卖来一无能力,但象一切没有心计的人一样,感情最丰富,脾气最爽快,待人最体贴。他们的孙女儿在庞奥埃勒只顺着她的天性发展,没有受过别的教育。比哀兰特可以随便在池塘里划船,在镇梢上和田野里跑来跑去,跟同伴雅克·布里戈在一起,同保尔和维吉妮①完全没有分别。两个孩子竟是人人疼爱,个个喜欢。他们自由自在,整天忙着小孩子的各式玩意:夏天不是去看钓鱼,便是捉虫,采花,种这样种那样;冬天或者溜冰,或者堆雪人,做雪宫,扔雪球打架。他们到处受人欢迎,看到笑脸。到上学的年龄,家里遭了变故。雅克死了父亲,没法生活,家属送他去学木工,师傅看他可怜,不收饭钱,象后来比哀兰特在圣雅各堂一样。但即使在那私立的救济院中,可爱的比哀兰特也照样受到大家的怜惜,宠爱,照顾。孩子受惯这样的温情,连陌生人和驿车上的车夫对她的神气,说话,眼风,态度,都不象对别人那样;如今在她迫切向往而又那么有钱的表亲身上反而看不见这些。所以除开新到一个地方大感惊奇之外,还有精神气氛的改变使她心情更复杂。人的心和身体一样会觉得忽冷忽热。可怜的孩子莫名其妙的只想哭;幸而她累了,睡熟了。

①贝尔纳丹·德·圣皮埃尔(1737—1814)的牧歌体小说《保尔和维吉妮》中的男女主人公。

在乡下长大的儿童都起得很早,比哀兰特第二天比厨娘早醒两小时。她穿好衣服。在表姊头顶上的房间里走了一会,望望小广场,想下楼,看见楼梯那么漂亮,呆住了,把仿古的花纹,镶的铜皮,各种装饰品和油漆等等饱看了一会。走到底下,没法打开通往花园的门,只得退回楼上;等阿黛勒醒了又下来,直奔园子。她称心如意的在园中走了一转,一直到河边,看见亭子怔了怔,走进去了;到表姊西尔维起来为止,她还在东张西望,觉得没有一样东西不新奇。吃早饭的时候,表姊对她说:

“原来是你,小家伙,天才亮就在楼梯上摸来摸去,闹出许多响声来。我被你吵醒了,就此没睡着。你应当非常安静,学得乖乖的,悄悄的玩儿。你表兄不喜欢吵闹。”

罗格龙道:“还得留心你一双脚。你穿着糊满泥巴的鞋子跑进亭子,把地下打满脚印。你表姊喜欢干净。你这么大的姑娘也应当懂清洁了。难道你在布列塔尼不晓得干净吗?啊,不错,我从前去收买丝线看见那些野人,真作孽啊!”

罗格龙拿眼睛望着姊姊说:“嗯,她胃口倒不错,好象三天没吃饭了。”

这样,比哀兰特一开头就觉得被表兄表姊的责备伤害了,为什么伤害,她不明白。她生来率直,坦白,天真未凿,根本不会用脑子。她弄不清表兄表姊在哪一点上不对,直要以后吃了许多苦才慢慢懂得。

表兄表姊发见比哀兰特处处表示惊讶,心中很高兴,想趁此机会让自己得意一下,吃过早饭便带她参观华丽的客厅,告诉她一切贵重物件都不能乱动。单身人因为生活孤独,精神上又不能不有所寄托,往往把虚构的感情代替天然的感情,喜欢猫,狗,金丝雀,有的喜欢女佣人,有的喜欢上司。罗格龙和西尔维两人没头没脑的喜欢他们的屋子和家具,他们为之花了那么多钱呢。西尔维发觉阿黛勒不会擦抹家具,永远保存得簇新,便每天早上帮佣人收拾。这番打扫工作不久成为西尔维的正经事儿。因此家具非但不用折旧,反而更有声价!目的是要动用而不能用旧,不能弄脏,木料不能擦伤,漆水不能脱落。老姑娘不久为这件事着了迷。她柜子里藏着零碎的呢绒,油蜡,清漆,各种刷子,用起来和做紫檀木器的专家一样内行;她有专用的鸡毛掸子,专用的抹布;尽管擦洗打磨,根本不会损伤出血①,她身子才结实呢!目光象钢铁般又冷又硬的蓝眼睛,连家具底下也随时望得进去。所以要发见她真正的感情所在,比发见牧羊女脚下的羊还容易。西尔维在蒂番纳家有话在先,就不能为着三百法郎退缩。

①暗指小姑娘擦洗家具和地板容易使月经失调。下文可看到这是构成比哀兰特致命疾病的原因之一。——原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