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尔和老人握了握手便躲到船上去。马蒂亚斯留在码头上,望着他从前的主顾。保尔依着舷樯,用充满蔑视的一瞥向人群挑衅。就在水手起锚的时候,保尔依稀望见马蒂亚斯挥动着手帕向他打招呼。女管家匆匆忙忙来到主人身边,至关重要的事情好象使马蒂亚斯非常激动。他使劲比划着,要他下船。
保尔请船长稍候一会并派出一艘小艇,以便弄明白老公证人到底叫他干什么。马蒂亚斯腿脚不灵便,无法上艇,便把两封信交给划艇而来的一位水手。
“亲爱的朋友,这一包,”前公证人指着交给水手的其中一封信,对他说道,“你看见了吗?别搞错了!这一包,是一个信使花三十五个小时从巴黎急忙赶路刚刚送到的。你一定要把这个情况告诉伯爵,不要忘了!说不定这会叫他改变主意呢!”
“那要叫他下船吗?”水手问道。
“对,我的朋友,”公证人粗心大意地回答道。
不论在任何国度,一般来说,水手都有些特别。他们几乎总是鼓吹对于陆地上的人要极度蔑视。至于对小市民,水手更是毫不理解,不懂他们是怎么回事。他们嘲笑这些人,能办到的话,还要敲他们一家伙,而丝毫不觉得违背为人正直的戒律。接信的这个水手又恰巧是个下布列塔尼人①,他从马蒂亚斯老头的嘱咐里只看出一件事:
“是这样,”他一面划桨一面想道,“要他下船!叫船长损失一个乘客!要是听这些丑八怪的话,一会儿叫他们上船、一会儿叫他们下船,一辈子就非这么折腾不可!他是怕自己的宝贝儿子得伤风感冒吧?”
于是,水手把信交给保尔,什么话也没有对他说。保尔认出那是他妻子和德·玛赛的笔迹。这两个人会对他说什么,他猜也猜得着。热忱会使他们想出一些主意。他不愿使自己受到这些影响,于是用那种表面看上去毫不在乎的神气将他们的信塞进了衣袋。
“看,他们就为这个折腾我们一通!蠢事!”那个水手用下布列塔尼方言对船长说。“事情真象那老家伙说的那么重要的话,伯爵先生还会把这一包信扔进他的舱口②么?”
①布列塔尼人以固执闻名。
②指衣服口袋。
在这种情景中,最坚强的人也要为悲哀的思绪所左右。保尔沉浸在悲哀的思绪中,他向老朋友挥手,向法兰西告别,凝望着波尔多的建筑,迅速向后遁去,一任满腔忧郁之情发作。
他坐在一大捆缆绳上,陷入了沉思,直到忽然发现夜色已经降临。伴随着落日的昏暗,怀疑来到他的心中:他向未来深处投过焦虑不安的目光。他探测未来,找到的皆是危险和不测,他自问将来是否会失去勇气。他知道娜塔莉从此要放任自己,不由感到暗暗担心:他为自己作出这样的决定而感到后悔,他怀念巴黎,怀念过去的生活。他突然晕起船来。这种病的后果,人人都知道:虽然没有生命危险,可是最可怕的痛苦便是人的意志完全瓦解。尚不能解释的紊乱在人体中心放松了生命力之网,心灵再也不起作用,病人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母亲忘记了自己的孩子,情人再也不思念他的情妇,最健壮的人象一摊烂泥一样瘫在那里。保尔被人背进他的舱室。他在舱内呆了三天,躺在那里,一会儿呕吐,一会儿水手来给他灌点掺热糖水的烈酒。他什么也不想,只是昏睡。后来他好象病体康复,又恢复了常态。一天早晨,他感觉自己好多了,便到上甲板去散步,以便呼吸呼吸新的气候条件下的海风。他将手伸进衣袋时触到了那两封信。他立刻抽出信来读。他先看的是娜塔莉的信。为了使读者正确理解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信,必须把保尔原来写给他妻子的信引证出来。这封信原文如下:
保尔·德·玛奈维尔致其妻函
我的心上人:当你读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与你远离。可能我已经置身船上,那轮船将把我带到印度去,我要到那里去重新发财致富。我感到自己没有力量向你宣布我的远行。我欺骗了你,不过,不是非如此不可么?否则,你会无端地生活拮据,你大概会为我牺牲你的财产。
亲爱的娜塔莉,一点不要悔恨,我也没有一点遗憾。待我重新带回几百万的时候,我要学你父亲的榜样,象他把钱放在你母亲脚下那样,把钱放在你的脚下,对你说:“这都是你的。”娜塔莉,我疯狂地爱着你。我这样告诉你,不需要担心这种坦白会使你进一步扩大你的权势,只有意志薄弱的人才惧怕这种权势。我占有你的那一天,你的权势就是无限的了。我遭此不幸,唯一的同谋就是我的爱情。
我一步步倾家荡产,使我体会到赌徒那种疯狂的快乐。随着我的金钱不断减少,我的幸福与日俱增。我的每一小部分财产为你转化为小小的享乐,都激起我天国般如醉如痴的快乐。我甚至希望你提出更多的莫名其妙的要求。我那时就知道自己在走向深渊,但是我额头上带着欢乐向那里走去。这是凡夫俗子们体会不到的感情。有的情侣双双关在湖畔的一所小房子里过上一年或两年,两人相约要在沉入欢乐的海洋之后双双自杀,这样死在他们幻想和爱情的顶峰之上。我一直认为这些人是非常理智的。我的作法就和这些情侣一样。无论是我的快乐,还是我的牺牲,你都一无所知。向自己所爱的人隐瞒她希望得到的东西的价值,不是会得到极大的快感么?我现在可以向你坦白这些秘密了。当你手捧着这张充满爱情的信纸时,我已经与你远离。虽然我失去了你感激之情的珍宝,对你谈起这些事情时向我袭来的揪心的感觉,我也感受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