娜塔莉一直是她母亲的心头肉,她也象所有的西班牙女子一样,只接受过一点纯宗教的教育和母亲对女儿的一些教导,这些教导对她应该扮演的角色倒很有用。所以她面部的平静表情很自然。但是这种平静构成了一块面纱,女子被这面纱裹住,正象蝴蝶出来以前裹在蛹中一样。然而一个男子如果善于使用分析的手术刀,他在娜塔莉身上就会发现一些迹象。这些迹象表明,当她面临着夫妻生活或社会生活时,她的性格大概会产生一些麻烦。她确实美貌不凡,她的美来自面部线条非常匀称,头部及身躯的比例十分和谐。外表这样完美无缺对内心来说并不是好兆头。这条规律至今还很少有例外。任何高级生物在形状上都有轻微的缺陷,这些缺陷会变成不可抗拒的魅力,闪光的亮点,对立的情感在那里闪光,目光在那里停驻。完美无缺的和谐说明混合组织的冷淡。娜塔莉身材圆滚滚的,这是力量的标志,但也是个性很强的必然征兆。在思想既不敏锐心胸也不开阔的人身上,这种个性常常发展到固执的地步。她那希腊雕像般的双手进一步证实了她的面庞和身材所预言的一切,同时表明她有一种为表现个性而表现个性的不合逻辑的控制他人的精神。她的双眉连成一片,按照善于观察的人的说法,这一特点说明这个人善妒。上等人士的嫉妒会变成好胜心,会产生伟大的事业;可是心胸狭小的人的嫉妒则会变成仇恨。她母亲的信条Odiateeaspettate①到她身上更是毫不掩饰地表现出来。她的眼珠表面上看是黑色的,实际上是带桔红的棕色,与她头发的颜色形成鲜明的对照。她的头发是淡黄褐色,古罗马人对此非常欣赏,在英国这叫auburn②,父母二人皆为深色头发,生出来的孩子的头发几乎总是这种颜色,埃旺热利斯塔先生和太太就属于这种情况。娜塔莉面色白皙、肌肤细嫩,又赋予她的头发与眼睛颜色的对比以难以形容的魅力,但这种细腻是纯属外表上的。凡是面部线条缺乏某种柔和的圆曲线时,不论细部怎样完美,怎样有风韵,你千万不要把这种种好兆头铭记在心。这些骗人的青春玫瑰转眼间就会凋谢,几年以后,在你曾经赞美其典雅优美,品质崇高的地方,你看到的将是呆板和冷酷,会使你大吃一惊。娜塔莉的面部轮廓虽然有某种庄重的气息,她的下巴却稍嫌臃肿,这个绘画术语可以用来解释某些情感已先行存在,而这些情感大概要到她中年时期才会充分表现出其强烈的程度。她的嘴有点内凹,嘴唇红红的,表现出一种傲气,与她的手、下巴、眉毛以及漂亮的身段构成和谐的整体。最后一个症状,唯一能决定一位行家的判断的因素,那就是娜塔莉那纯正的音色,这诱人的声音具有金属的铿锵。不论怎样轻轻操作这把铜号,不论声响在号角螺旋管道里跑动时用怎样妩媚的方式,这一器官都显示出阿尔伯公爵①的性格。
①见本卷第488页注②。
②英文:金棕色。
①阿尔伯公爵(1508—1582),全名为费迪南·阿尔瓦莱斯·德·多莱德,曾为日耳曼皇帝兼西班牙王查理五世(1500—1558)及腓力二世(1527—1598)的将军,以性格暴烈、残忍闻名。
卡萨-雷阿尔家族从父系及母系双方面来说都是阿尔伯的后裔。这些征象预示着强烈而不柔顺的激情,转瞬即逝的忠诚,无法调和的仇恨,机灵而不聪慧以及驾驭他人的欲望。自感无法实现自己奢望的人,自然有这种驾驭他人的欲望。这些由气质与体质产生的缺点,说不定用高贵血统的优点可以补偿,但在娜塔莉身上这些缺点都被掩藏起来了,就象黄金埋藏在矿床中一样,只有经过严格的处理和巨大的震荡才会显露出来。各人的性格在人世上也都要经受这些冲击的。而此刻,青春的妩媚和艳丽,高贵的举止,圣洁的无知,少女的热情,给她的面部涂上了一层细腻的油彩,一定会叫只从表面看问题的人上当受骗。其次,她的母亲早就教会她一套令人愉快的喋喋不休的废话,装出高人一等的样子呀,用一句玩笑来答复不同的见解呀,等等,总之,用妩媚的滔滔不绝来引诱别人。女人常常在滔滔不绝下面掩藏着自己思想的底细,正象大自然用华贵的转瞬即逝的花朵来掩盖贫瘠的土地一样。一言以蔽之,娜塔莉具有从未受过苦的娇生惯养的孩子所具有的那种魅力:她以其坦率来吸引人,丝毫没有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母亲要把女儿嫁出去时,总是一面给她们制订出滑稽可笑的举止、言谈纲领,一面非要她们摆出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不可。娜塔莉笑容满面,象对结婚毫无所知的少女那样天真,只期待着结婚的快乐,预见不到任何不幸,她以为通过结婚就会赢得为所欲为的权利。就连一些善于观察的人也会为外表所蒙蔽,何况保尔正象情欲使爱情膨胀的人一样坠入了情网,他又怎能从其美貌使他神魂颠倒的姑娘的性格中,看出她到三十岁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呢?和这个姑娘结婚,虽然很难找到幸福,却也不是不可能的。透过这些处于萌芽状态的缺点,也有几种优秀品质在闪光。在一个精明强干的大师手中,没有哪种优点充分发挥之后不会抑制缺点的,在一个钟情的少女身上就更是如此。但是,要让一个这么不柔顺的女人变得柔顺,必须有德·玛赛对保尔谈过的铁腕不可。那位巴黎的纨袴子弟说得很对。由爱情激发的恐惧、担心,对于控制女人的思想来说,是肯定有效的工具。这场争斗要求头脑冷静、善于判断、坚定不移;而且一个精明强干的丈夫不应该让妻子觉察到这种争斗。保尔是否具有这种冷静、判断和坚定呢?再说,娜塔莉爱不爱保尔呢?娜塔莉也象大多数年轻人一样,把本能的最初冲动和保尔的外表在她心中引起的快感当成了爱情,而对结婚和夫妻生活的事毫无所知。在她看来,玛奈维尔伯爵,这位见识过欧洲各国宫廷的实习外交官,巴黎的一位风雅青年,不可能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不可能没有精神力量、既羞怯又勇敢、在逆境中可能颇为坚毅,对毁坏幸福的麻烦事却毫无自卫能力。此后她是否有足够的敏感能够从保尔的小缺点之中分辨出他的优秀品质呢?难道她不会夸大了缺点而遗忘了优点么?对生活毫无所知的少妇一般都是这样的呀!女人到了一定的年龄,只要男人能避免引起她不快,就是干些不道德的事,她也能原谅;而她只是将气恼和不快当成祸事。什么样的调和力量、什么样的体验能够维持和开导这对年轻夫妻呢?两人刚刚开始共同生活的时候,夫妻之间还有相互向往的情趣,少妇还玩点温存人的小把戏,参加舞会归来,丈夫还会对妻子恭维一番。当保尔和他的妻子还处于这些小把戏和恭维话阶段的时候,他们难道不会以为那就是相爱么?在这种情况下,保尔不但不会建立自己的帝国,相反,难道不会容他妻子独断独行么?保尔难道会说一个“不”字么?在最强有力的男人说不定还会碰到危险的地方,对一个意志薄弱的男子来说,那就一切都充满危险了。
本篇研究的主题并不是单身汉怎样向已婚男子过渡。我们内心情感的风暴会使生活中最普通的事情具有吸引力。单身汉向已婚男子过渡这幅图画,如果构图雄浑,也绝不会缺少魅力。导致保尔和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成婚的各种事件和见解是这篇作品的序言,目的仅仅在于勾画出夫妻生活开始之前的伟大喜剧。下面的一幕将决定保尔的未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提心吊胆地看着这一幕到来。这一幕就是任何一个家庭——无论是贵族还是布尔乔亚——要缔结婚约所必然进行的争论,因为人类的激情也同样受到大大小小物质利害的冲击。虽然这一幕为剧作家提供了创作的新源泉,但是迄今为止,这一幕始终为剧作家们所忽视。在公证人面前演出的这些闹剧或多或少都与我们下面这一出相类似,这些闹剧的趣味与其说将留在这部书的每一页之中,不如说将永远留在已婚者的记忆中。
一八二二年初冬,保尔·德·玛奈维尔托他的舅祖母摩冷古男爵夫人去向埃旺热利斯塔小姐求婚。男爵夫人从来在梅多克没住过两个月以上,但是这一年她在那里一直呆到十月底,以便在这种场合给她的甥孙帮忙,并且扮演母亲的角色。她向埃旺热利斯塔太太递过头几次话以后,这位经验丰富的老舅祖母便来到保尔家里,将她奔走的结果告诉他。
“我的孩子,”她对他说,“你的事办成了。谈起财产问题时,我得知埃旺热利斯塔太太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想给她女儿。娜塔莉小姐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娶她吧,我的朋友!有贵族姓氏和土地要传下去、家族香火要延续下去的人,早晚得有这么个结局。我希望看到我亲爱的奥古斯特也走上这条路。我不在,你们也能好好结婚。我能给你们的,就是我的祝福,象我这样上了岁数的老太太在婚礼上是无事可做的。所以我明天就回巴黎去了。将来你把妻子介绍给社交界的时候,我会在我家里见到她,那要比在这儿方便多了。你在巴黎如果没有公馆,可在我家找到一个安身之处,我会高高兴兴地叫人把我那住宅的三层楼给你们收拾好。”
“亲爱的舅奶奶,”保尔说道,“我非常感谢你。不过,她母亲自己名下的财产一点也不给她,她带着自己的那一份结婚,您怎么理解这些话呢?”
“我的孩子,她这母亲是个十分机灵的人。她利用女儿的美貌将条件强加于人,只给你留下那孩子父亲的财产,这是她无法剥夺你的。我们这些老人,对于父亲有什么财产,母亲有什么财产是很看重的。我劝你一定要对你的公证人详加指示。孩子,婚约,这可是最神圣的义务。若是你父亲和母亲没有把他们的床铺整理好,你如今恐怕就连床单都没有了。将来你也要生儿育女,这是结婚最常见的后果,所以必须想着这个。你去见马蒂亚斯先生吧,他是我们的老公证人了。”
摩冷古夫人说完走了。这番话使保尔陷入极度困惑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