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回事?”保尔说,“你总是用不同寻常的理论压得我抬不起头来!为别人活着,我够了!养马是为了炫耀马匹,干什么事都是为了人家说什么说什么,自己倾家荡产为的是不让那些白痴大喊大叫:‘哟,保尔总是那辆马车。他现在财产状况怎么样?他挥霍钱财么?他到交易所去撞大运么?不,他是百万富翁,某某夫人爱他爱得发狂呢!他从英国弄来了拉车的马匹,肯定是全巴黎最漂亮的马。有人在长野跑马场见过德·玛赛和德·玛奈维尔两位先生的敞篷四轮马车,驾着四匹马,那高车肥马简直就没说的了,’等等等等,不一而足。总而言之,一大堆蠢话!一大群蠢人就用这一大堆蠢话牵着我们的鼻子走!对这些,我腻透了!我开始看出来,人不是走路,而是在地上滚,这种生活耗尽了我们的精力,弄得我们未老先衰。相信我吧,亲爱的亨利,你的威力,我很赞赏,但是我并不羡慕。你善于判断一切,你可以象国家要人那样行动、思考,你可以超越一般法律之上,超越既定观念、固定之见,以及约定俗成的东西。总而言之,你从一种处境中总能察觉到可捞的好处,我若是处于这种境况,则只会倒霉。你的推断冷静、系统,可能也很确切,可是在众人看来,那是吓死人的不道德。我呀,我属于芸芸众生。我不得不生活在这个社会里,我就得按照这个社会的规则去赌。你置身于人间诸事的顶端,在那冰雪之巅上,仍然能找到一些感情。若是我,我非冻成冰不可。我属于芸芸众生,他们的生活由感情组成,我现在正需要这种感情。一个阔佬常常与十个女人调情,而实际上一个女人也没有。再说,不论他多么有力量,不论他多么机灵,不论他多么懂人情世故,有时也会发生变故,使他有如夹在两扇门当中。我则喜欢生活中持续不断的甜蜜的交流,我希望过恬静的生活,总有一个女人在身边。”

“结婚,这有点轻率,”德·玛赛高声说道。

保尔并不手足无措,他继续说下去:“你要讥笑我,讥笑好了!将来,我的贴身仆人走进来,说:‘太太正等着先生用早点。’那时我会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晚上回到家中,如果我能够找到一颗心……”

“保尔,太轻率了!你还不够品行端正,结不了婚。”

“……对这颗心,我可以推心置腹地谈论我办的事情,道出我内心的秘密。我愿意与一位女性生活在一起,那亲密无间的程度能使我们的爱情不因一句简单的‘行’或者‘不行’而受到影响,最漂亮的男子也不会引起我们爱情的破灭。总而言之,我有成为你所说的好父亲、好丈夫所需要的勇气!我感到自己很适合于享受天伦之乐。为了娶妻生子,社会要求什么条件,我愿意创造什么条件……”

“我觉得你好象是一篓子蜜蜂那么嗡嗡叫。你往前走吧!你要一辈子上当受骗的!啊!你是为了找一个妻子而打算结婚。换句话说,法国革命所创造的资产阶级习俗今日提出了许多难题,你是打算于己有利地圆满解决其中最大的难题,而且你要从与世隔绝的生活开始!你瞧不起的那种生活,你以为你妻子也不愿意过么?你的朋友德·玛赛刚才明确提出了完美的夫妻生活的纲领,你若是不愿意接受,那就请你听我最后一个忠告吧:再当十三年单身汉,象一个要被打入地狱的人那样玩乐!然后,到了四十岁上第一次痛风症发作的时候,娶一个三十六岁的寡妇:你会幸福的。如果你讨一个黄花闺女为妻,你非发疯而死不行!”

“啊?这个,告诉我,那是为什么呢?”保尔有些着恼,高声叫道。

“亲爱的,”德·玛赛回答道,“布瓦洛针对妇女的讽喻诗是一大堆老生常谈,不过变成了诗体而已。为什么妇女就没有缺点呢?为什么认为她们就不具有人性最鲜明的特征呢?所以,按照我的看法,婚姻问题与那位批评家①摆出这个问题时相比,已经发生了变化。难道你以为婚姻和爱情一样,只要丈夫是男子别人就会爱他么?难道你进了女子的闺房就只会带回幸福的回忆么?如果结婚的男子对人心观察得不深刻的话,那么我们单身汉生活中的一切,都会酿成他致命的过错。由于我国奇怪的习俗,一个男子在风华正茂的幸福时日里,总是给人以幸福,他总能征服那些听凭情欲支配的女子。法律制造的障碍,感情以及女人天生的防御心理,都会使双方产生相同的感受,这一来,肤浅的人对于以后处于婚姻状态中的男女关系便产生了错觉。在婚姻状态中,障碍不再存在,女子不是容许情爱而是忍受情爱,她不但不向往快感反而常常拒绝快感。到这时,对我们来说,生活已经变了样。一个单身汉,自由自在,无忧无虑,总是主动进攻,进攻失败也不担什么风险。结了婚,失败可就是无法补救的了。若说女子作出对人不利的决定以后,一个情人还能使她回心转意,我亲爱的老弟,这样的回心转意对丈夫来说,可就等于是一场滑铁卢战役了。象拿破仑一样,丈夫是只能获胜不能打败的。不论获得多少次胜利,也挡不住第一次败仗就把你打翻在地。情人紧追不舍使女人感到受了抬举,情人大发雷霆使女人心花怒放,可是,丈夫要是这样,女人就要称之为粗暴。一个单身汉选中了自己的地盘,干什么都行;可是,当上了一家之主就什么都不许干了,而且他的战场是固定不变的。其次,斗争也掉了个儿。一个妻子随时准备拒绝给予她应该给予的东西,而一个情妇则会给予你她根本不应该给予的东西。你想结婚,你也会结婚,你可对民法进行过思考?人称法律学校是专门发表议论的下流地方,是闲聊的仓房,我从未涉足其中。我从未翻开过民法,但是我看见了民法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正象诊所所长必是医生一样,我也是个法学家。疾病不在书里,而在病人身上。我亲爱的老弟,民法已将女人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民法将女人视为尚未成年的人,视为孩童。那么,怎么治孩子呢?用吓唬。保尔,这字眼就包含着牲口嚼子的意思。你性格那么和顺,跟谁都是好朋友,那么信任别人,摸摸你自己的脉搏,看看你能不能装成暴君。我刚才嘲笑你,可是今天我很喜欢你,我要把自己的学问统统传授给你。对,这确实来自一门学问,这门学问德国人已经给它命名,称之为‘人类学’。啊!偶若我不曾用享乐来打发生活,倘若对那些只思考不行动的人我没有怀着深仇大恨,倘若对那些愚蠢得相信书中描写的生活真有其事的人我不是十分看不起,待到非洲沙漠的沙子由不知多少座无名的、碎成齑粉的伦敦、威尼斯、巴黎、罗马的灰烬组成时,我也许会写一本关于现代婚姻、关于基督教影响的书。总而言之,我要在这尖利的石堆上挂上一盏灯,相信社会繁衍生息的人就卧在这些尖利的石块上。可是,人类是否值得我为它花上一刻钟的时间呢?再说,使用墨水唯一合理的办法,难道不是用情书去打动人心么?哎,对了,你以后会把玛奈维尔伯爵夫人带来给我们看看吧?”

①指布瓦洛。

“可能,”保尔说。

“我们永远是朋友,”德·玛赛说道。

“若是……”保尔回答道。

“放心吧!我们会对你客客气气的,就象王家部队在丰特诺阿对英国人那样。”①这一席谈话虽然已经动摇了玛奈维尔伯爵的决心,他还是着手照自己的计划办事,于一八二一年冬季回到了波尔多。

他耗费巨资修整自己的公馆,配备家具,自然使他原已享有的风雅美名得以保持。他尚未完全安顿下来,他的老朋友们便提前将他引进了波尔多的保王党小圈子。无论就政见、姓氏还是财产而言,他都属于保王党。在这个小圈子中,论排场和阔气,当然由他独占鳌头。他很懂人情世故,举止得体,又是在巴黎受的教育,这一切都使波尔多的圣日耳曼区对他如痴如狂。从前宫廷中形容美男子、花花公子们如花似锦的青春年华时,有一个流行的词,叫豌豆花②。当时宫中的语言、礼仪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如今一位年老的侯爵夫人也说玛奈维尔伯爵是豌豆花。自由党那一派拾起这个字眼,把它变成一个含有讽刺意味的绰号。而保王党则从褒意来使用这个绰号。保尔·德·玛奈维尔对于他的绰号给他规定的义务,十分尽心尽力,而且名气很大。

①丰特诺阿,比利时一小镇。一七四五年,在争夺奥国王位继承权战争中,法国王室部队将军萨克森曾率部在此与英、荷联军作战。当时法军表面上对英军比较客气。德·玛赛这句话的意思是叫保尔·德·玛奈维尔放心,他不会勾引玛奈维尔伯爵夫人的。

②豌豆花指在风度,地位,吸引力方面都出类拔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