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声调充满出自肺腑的深情和内心的激动,这种感情除了用神圣一词,很难找到别的概念来形容。

果然,母亲这种不容亵读的神情打动了女儿,莫依娜朝她转过身来,表示出尊敬、不安和内疚。侯爵夫人关上客厅的门,任何人在进来以前都会从前厅传来声音。这样,她们的谈话就不会被外人听见了。

“我的女儿,”侯爵夫人说,“我有责任向你点明我们女人生活中最严重的危机,你已经处在这种危机之中而也许并不自觉,我想以朋友而不是以母亲的身分跟你谈一谈。你结了婚,你的行动是自由的,你只对你丈夫负责。但是以前我很少让你感觉到母亲的权威(这可能是一个错误),因此我想我有权要你至少听我一次话,在目前的严重情况下,想必你需要劝导。想一想,莫依娜,我让你嫁给了一个很有才干的男人,你可以为他感到骄傲……”

“母亲,”莫依娜桀骜不驯地大声打断她的话,“我知道您要对我说什么……您又来教训我关于阿尔弗雷德的事……”

“你不会猜得这么准,莫依娜,”侯爵夫人竭力忍住眼泪,严肃地说,“如果你不感到……”

“什么?”莫依娜神情高傲地说,“但事实上,母亲……”

“莫依娜,”德·哀格勒蒙夫人作出异乎寻常的努力喝住她,“你必须仔细听我要对你说的话……”

“我听着呐,”伯爵夫人说,一边交叉双手,装出不得不听从的放肆样子,然后用令人难以置信的冷静态度对母亲说,“那么请允许我把波利娜打发走……”

她拉了铃。

“我亲爱的孩子,波利娜听不见……”

“妈妈,”伯爵夫人一本正经地说,她的态度在她母亲看来十分反常,“我应当……”她打住话头,贴身女仆来了。

“波利娜,你亲自到博德朗铺子走一趟,问问为什么我的帽子还没有做好……”

她说完又坐了下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母亲。侯爵夫人胸口发胀,眼睛发干,她这时感受到的痛苦只有做母亲的才能体会到。她向莫依娜说明她面临的危险。但是,也许因为母亲对德·旺德奈斯侯爵的儿子心存疑窦,使伯爵夫人感到不快,或许因为她正沉湎于某种令人难以理解的狂热之中,这是缺乏经验的年轻人所固有的,她趁母亲停顿的机会,勉强带笑地对她说:“妈妈,我本来还以为你只忌妒父亲呢……”

听了这句话,德·哀格勒蒙夫人闭上眼睛,垂下头,轻轻叹了一口气。她朝上空望了一眼,正象我们在生活中遇到严重危机的时刻,不由自主地会求助于上帝一样;然后,她的目光移向女儿,眼睛里充满可怕的威严,同时也透着深深的痛苦。

“我的女儿,”她的声音变得很厉害,“你对你母亲冷酷无情的程度胜过你母亲得罪过的那个男人①,也许你比上帝更无情。”

①指德·哀格勒蒙先生。

德·哀格勒蒙夫人站起身,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发现女儿的眼中只有惊异的神情。她离开屋子,一直走到花园,这时她已精疲力竭了,她感到心脏一阵剧痛,便倒在一张长凳上。她的目光无意间扫见了沙路上男人踩过的新脚印,长统靴在那儿留下了清晰可辨的痕迹。毫无疑问,她的女儿完了,她这才明白莫依娜打发波利娜去办事的动机。明白了这个令人痛苦的事实,随之而来推想到最令人发指的事情,她猜想德·旺德奈斯侯爵的儿子已经把莫依娜心中对母亲的尊敬破坏掉了。于是她的痛苦加剧,昏晕过去,失去了知觉,仿佛睡着了一样。年轻的伯爵夫人觉得母亲竟这样训斥她,未免过于生硬,但心想晚上表示一下温存或殷勤,也就可以和解了。她听见花园里有女人的喊声,漫不经心地俯身向窗外一看,原来是还没有出门的波利娜双臂抱着侯爵夫人在喊救命。

“不要吓着我女儿,”这是母亲的最后一句话。

莫依娜看着人家把母亲抬回,母亲脸色苍白,奄奄一息,呼吸困难,但却舞动着双臂,好象想挣扎或者想说话。莫依娜看到这情景吓呆了,她跟在后面,默不作声地帮着把母亲安放在她床上,帮着脱下母亲的衣服。她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的过错。在这关键的时刻,她才认识了自己的母亲,但一切都已无法挽回了。她要求单独跟母亲待在一起,等房间里没有别人时,她拉着母亲冰凉的手,痛哭流涕,这只手对她始终是爱护备至的啊。侯爵夫人被哭声惊醒,还能看清她亲爱的莫依娜,抽抽噎噎的哭声简直要撕裂已十分虚弱而且功能紊乱的心脏,侯爵夫人微笑着端详自己的女儿。这微笑向不孝的女儿证明,母亲的胸怀象大海一样深广,而在海底是可以随时找到宽恕的。大家一听侯爵夫人病倒了,马上分头骑马去找医生、外科大夫和德·哀格勒蒙夫人的孙儿们。年轻的侯爵夫人和她的孩子们跟医生同时到达,加上仆从,人数众多,济济一堂。人们缄默无言,焦虑不安。年轻的侯爵夫人听不见任何动静,上前轻扣房门。听见敲门声,莫依娜恍然从痛苦中苏醒过来,猛力推开两扇房门,惊恐地望着家里这一大群人。神色的慌乱比语言更说明问题。看到她悔恨交加的模样,大家哑然无声。人们一眼就看见侯爵夫人僵硬的双脚,痉挛地伸在床上。莫依娜倚着房门,瞧着她的亲戚,声音低沉地说:“我失去了母亲。”

一八二八年——一八四四年于巴黎

[沈志明/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