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象狮子似的向前一纵,狂叫着奔向花园,速度之快,使将军无法跟上。这时马队的声音从街上传来,将军赶紧亲手把门打开。

“队长,”他大声说道,“请切断杀害德·莫尼先生的凶手的后路。他们是从我的花园逃跑的。赶快,封锁庇卡底小丘的各条小道,我要到所有的地里、园里、屋里仔细搜索。你们其余的人,”他对佣人们说,“都去把守街道,从城门到凡尔赛层层布岗。大家立即行动!”

他抓起随身仆从递过来的一支步枪,奔向花园,一边对狗嚷着:“快找!快找!”可怕的狗叫声从远处向他呼喊,他朝着隐约听见狗喘气的方向赶去。

早晨七点,宪兵队、将军、佣人以及邻居的搜索毫无结果。狗却没有回来。侯爵精疲力竭,由于悲哀显得苍老,他回到客厅,尽管他的其他三个孩子在,他仍感到客厅里十分凄凉。

“您对您女儿太冷漠了,”他瞧着妻子说,“这就是她给我们留下的唯一的东西。”他指着织毯机,看见上面有一朵花刚织了一个开头,又说,“刚才她还在那儿,现在,完了!完了!”

他哭了,双手捧着头,好一阵子不作声,不敢看客厅,这个客厅曾使他看到家庭幸福最美妙的图景。熹微的晨光在跟奄奄一息的烛光争辉,蜡烛已经烧着了托底的纸花,一切都和这个父亲绝望的心境一样悲凉。

“得把这个毁掉,”一阵沉默之后,他指着织毯机说,“我不能够再看见任何使我们想起她的东西……”

在这个圣诞节之夜,侯爵夫妇不幸失去了他们的长女,他们无法抵抗抢走他们女儿的这个人身上那种奇特的力量,尽管这个人带走他们的女儿并非有意。这个可怕的圣诞节之夜好象是命运对他们的一次警告。一个证券经纪人的破产毁了侯爵。他抵押了他妻子的财产,尝试一项投机事业,想要凭此举重振家业,但这一着使他彻底破了产。将军无路可走,只得离开祖国去海外冒险。他出走的六年中,家里很少收到他的消息,但是在西班牙承认美利坚合众国独立的前几天,他通知家里他要回国了。

一个晴朗的早晨,几个腰缠万贯的法国商人乘一艘西班牙双桅帆船到了离波尔多几法里的海面上,他们在墨西哥或哥伦比亚历尽艰辛,出生入死,发了大财,现在急于返回祖国。旅答们聚集在甲板上,目不转睛地欣赏风景,他们躲过了大海的威胁,又受到好天气的吸引,纷纷登上甲板,仿佛出来向祖国的大地致意。这时一个受劳累或悲伤的煎熬已显出未老先衰模样的男子靠在舷樯上,好象对眼前的景色无动于衷。大部分旅客望眼欲穿地想看到隐藏在远处地平线上几朵峥嵘的白云后面的塔灯、加斯科涅的建筑、科尔杜安的灯塔①。大海是那么平静,要是没有船头溅起的流苏般的银色浪花,要是没有船尾拖着的随生随灭的长长的波纹,旅客们很可能认为自己被固定在大海之中了。天空明净得可爱,高高的苍穹呈深蓝色,往下渐渐变淡,最后跟淡蓝的海水相接,海天一色,天与海交界的地方是一条明亮的线,好似一串星星一样耀眼。阳光倾泻在万顷碧波之上,反射出万道金光,广阔的海面比浩淼的苍穹更为灿烂。柔和的海风,鼓起片片船帆。雪白的布帆、迎风招展的黄色信旗、纵横交错的桅索,在澄净明亮的大气、天空、海洋的背景上,显得格外清晰,除了轻盈的船帆投下的阴影之外,海洋上没有任何暗淡的色彩。

①科尔杜安灯塔,法国吉伦特湾海面科尔杜安岛上的灯塔,建于一五八四至一六一〇年。

晴朗的天空,习习的海风,祖国的景色,平静的大洋,一声凄婉的鸣响,一艘孤单的帆船在洋面上滑行,好似一位淑女奔赴约会,这是一幅色彩调和的图画,在这里,人类的心灵能够从一切皆动的地方把握静止的空间。孤独和生活,寂静和喧闹,它们的对比是那么鲜明,然而,人们又不知何处是喧闹和生气,何处是太虚和寂静。所以,没有人出声来打破这仙境般迷人的意境。西班牙船长,水手,法国人,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人人都沉浸在充满回忆的宗教般的迷醉状态之中。四周弥漫着懒洋洋的空气,笑逐颜开的面庞表明这些人完全忘却了过去的痛苦,他们在轻轻摇晃的船上仿佛在金色的梦中漂游。可是靠在船舷上的老乘客颇为焦急地眺望着远方。他脸上的每个部位都烙有对命运的疑惧,他好象在担忧不能很快到达法国的国土。此人便是侯爵。命运并没有辜负他绝望的呐喊和绝望的挣扎。经过五年的奋斗和惨淡经营,他终于积累了相当可观的财富。他心急如焚地想重返家园,给家庭带回幸福,于是他效法几个在哈瓦那的法国商人,随着他们乘一艘开往波尔多的西班牙货船回国。他已经疲于预测祸患,头脑里只浮现着过去幸福生活中最美好的图景。当他见到远处灰褐色的一线大地时,他仿佛看见了妻子和儿女,他仿佛已经坐在家里的老位置上,感到又劳累,又亲切。他想象着莫依娜,美丽、颀长,俨然象个大姑娘。这幅虚幻的图景渐渐变得真切了,泪水涌上了侯爵的眼眶,他为了掩饰激动的心情,把眼光从那烟雾朦胧的一线土地上转过来,向相反方向的海平线望去。

“就是它,”他说,“它跟着我们呢!”

“什么东西?”西班牙船长高声问。

“一艘船,”将军低声说。

“我昨天就见着了,”高梅茨船长回答,他打量着法国人,好象要问什么,然后他俯在将军的耳旁说:“它一直追逐我们呢。”

“我不知道为什么它赶不上我们,”老军人接着说,“这艘帆船比您这该死的圣费迪南号强多啦。”

“它一定有损伤,吃水线下有漏洞。”

“它追上来啦!”法国人惊喊。

“这是一艘哥伦比亚的海盗船,”船长在他耳边说,“我们离陆地还有六法里,可惜风势弱下来了。”

“这船不是在航行,简直在飞行,好象知道再过两个小时,它的猎物就要逃出虎口了。它简直是在玩命!”

“那还用说吗?”船长大声说,“嘿,这艘船叫奥赛罗号不是没有道理的。最近它击沉了一艘西班牙的三桅战舰,可是它的炮数还不到三十门呢!我怕的就是这艘船,因为我知道它在安的列斯海游弋……”他停了一会儿,看看自己的船帆,“啊!啊!起风了,我们快到了,靠岸就好了,巴黎船长是手下无情的。”

“可是它也赶到了!”

奥赛罗号只离三法里之遥。尽管船员们没有听见侯爵和高梅茨船长的谈活,但这条帆船的出现却把大部分水手和乘客吸引到这两个人身边,几乎所有的人都把这艘双桅帆船当作一艘商船,饶有兴味地瞧着它驶来,突然一个水手一字一板地惊呼:“圣雅各保佑,我们完蛋了,这可是巴黎船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