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尽管阿贝尔和莫依娜发出一阵阵欢笑声时,爱伦娜向他们投以动情的目光,尽管当她偷偷注视父亲时,光润的脸上浮起幸福的神态,但一种深沉的哀怨情绪表现在她的手势、姿态里,尤其明显地表现在她藏在长长的眼帘后面的眸子里。她那双雪白而有力的手,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得红润透明,几乎要化为晶莹的液体,唉,这双手在颤抖。只有一次她的眼光和侯爵夫人的眼光相遇而没有互相猜疑。爱伦娜的眼光暗淡、冷漠、恭敬,而母亲的眼光阴沉而逼人,她们于是从对方的眼光中看到了对方的心。爱伦娜赶紧低下眼睛专心看着织机,敏捷地挑针,许久不抬头,好象她的头沉得抬不动似的。母亲莫非对女儿太严厉了?她认为这种严厉有必要吗?她妒忌爱伦娜的美貌吗?她不是还可以用衣着打扮的魔力来跟女儿争艳吗?或许是女儿如同许多开始懂事的姑娘一样,发现了母亲的秘密?这位妇人表面上忠于自己的职责,以为已经把这秘密深深埋在心底,犹如深埋在坟墓里一般。

爱伦娜已经长大,纯洁的心灵开始变得严厉起来,而在这样的年纪,严厉的态度往往超过了正常的感情范围。有些人把自己的过失看作罪恶,于是用想象来折磨自己的良心,年轻姑娘因为把自己的错误看得很严重,往往加倍地惩罚自己。

爱伦娜好象觉得自己比谁都低贱。以前生活中的一个秘密,也许是一个意外事故,她起先并不理解,慢慢地由于宗教意识的影响,她越来越敏锐地感受到这个秘密的压迫,最近更象是把自己看得一钱不值。她行为的变化是从她读了新近翻译出版的外国名剧选中席勒的著名悲剧《威廉·退尔》开始的。

母亲看见女儿把书掉在地上,先是责怪她,随后发现引起女儿心灵上震撼的正是诗人描写杀一人以救全民族的威廉·退尔和弑君者约翰之间的某种友谊①。爱伦娜从此变得谦卑、虔诚和内向,她不再去参加舞会。她对父亲从未象现在这样温存,侯爵夫人不在场的时候,她对父亲更是百依百顺。然而爱伦娜对母亲的感情很冷淡,不过很少表露出来,将军尽管珍视家庭的和睦,竟一点也没有觉察。任何一个男人的眼光都不够敏锐,都看不透这两个女性的心,一个年轻高尚,一个敏感矜持;一个宽容仁厚,一个精细多情。如果说母亲以女性巧妙的专横使女儿伤心,这也只有受害者才觉察得到。再说只有发生意外的事件,才会出现尴尬的局面。一直到这天夜里为止,她们还没有发生过龃龉,但是在她俩和上帝之间肯定已经有了某种不祥的秘密。

①该剧第五场中,奥地利弑君者约翰杀害合法国王、自己的亲伯父之后,逃到威廉家,威廉当时正杀了地区的暴君。但诗人并没有描写他们之间的友谊,相反,威廉对约翰说:“我跟你毫无共同之处啊。”

“行了,阿贝尔,”侯爵夫人趁莫依娜和弟弟玩累了,既不说话,也不动弹的时候,高声说,“好,来,我的儿子,你该睡了……”她向他投去一道命令的目光,不容分说地把他抱在自己膝上。

“怎么回事?”将军说,“已经十点半了,怎么一个佣人也不回来?啊,这帮家伙!”他转身对他的儿子说,“居斯塔夫,我给你这本书的时候,说好只许看到十点,到了规定的时间本该按你许诺过我的那样,自觉地把书合上,自己去睡觉。如果你想成为一个杰出的人,就应当把自己的话当作信条来恪守,象重视你的荣誉那样重视你自己的话。英国最伟大的演说家之一福克斯①,最为突出的是他崇高的品格。他最主要的优点就是恪守自己所作的保证。在他童年的时候,他的父亲,一个公认的正直的英国人,给福克斯扎扎实实地上了一课,使这个年轻的孩子永世不忘。当时的福克斯正是你现在的年纪,放假时回父亲家住,他父亲跟所有富裕的英国人一样,在他古堡周围拥有一座相当大的花园。花园里有一座老亭子要拆毁,另在一个景致好的地方造一座新亭子。孩子们都喜欢看拆房子,小福克斯想在家多呆几天看拆房,但是他父亲要求他在开学的时候按期返校,这样父子间产生了争执。他的母亲,跟所有的奶妈一样,袒护小福克斯。于是父亲答应儿子等他下次放假回来再拆房子。福克斯回学校去了。父亲以为小孩子学习忙,大概忘了这件事,就让人拆毁了旧亭,在另一个地方新修了一个。哪知道执拗的小男孩一心想着亭子。当他回到父亲家时,他关心的第一件事便是看老亭子,结果他非常伤心,吃饭时他对父亲说:‘您欺骗了我。’这个英国绅士十分羞愧,不过同时庄严地宣布:‘是的,我的儿子,但我将弥补我的过错。信守自己的诺言,应该胜于守住自己的家财,因为信守诺言能发家致富,而任何万贯家财都不能因失言而消除良心上的污点。’父亲于是下令在原来的地方照原样重建了旧亭子,等旧亭子建好之后,他又下令当着他儿子的面把亭子拆毁。但愿这个故事,居斯塔夫,你将引以为戒。”

①福克斯(1749—1806),英国政客,辉格党领袖,议会中的著名演说家。

居斯塔夫专心听了父亲讲的故事,立刻把书合上。一时无话,将军趁机抱起跟睡魔格斗的莫伊娜,把她轻轻搂在怀里。小姑娘的脑袋在父亲的胸口摇晃,很快就入睡了,美丽的金黄色鬈发披散在身上。就在此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街道上响起,突然三下叩门声使整个房子发出回响。这三下重重的叩门声很象一个生命垂危的人的呼号。看门狗狂叫起来。爱伦娜、居斯塔夫、将军和他妻子惊得颤抖起来,但刚让母亲戴上睡帽的阿贝尔和莫依娜却没有被惊醒。

“他很急啊,这个人,”军人大声说,一边把女儿放在安乐椅上。

他急匆匆走出客厅,没有听见他妻子的祈求:

“我的朋友,别上那儿去……”

侯爵到他卧室里取了两支手枪,点上他的遮光提灯,急速走向楼梯,闪电似的飞快下楼,很快来到大门口。他儿子一直大胆地跟着他。

“外面是谁?”他问道。

“请开门,”一个声音回答,由于急促的喘气,回答的声音几乎被窒息了。

“你是朋友吗?”

“是的,是朋友。”

“你是一个人吗?”

“是的,快开门,他们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