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爵夫人当时受这种痛苦所折磨,久久不为外人所知,因为世间的一切都谴责这种痛苦;然而情感却加以抚慰,一个真正的女人的良心却为之辩解。这种痛苦好比天生发育不健全的孩子们的痛苦,他们的痛苦要比天资优良的孩子们的痛苦更使母亲们心疼。也许从来没有一种毁灭我们身外一切生命的可怕灾难,其猛烈、其彻底、其残酷,可与侯爵夫人遭遇的灾难相比,而残酷的程度由于侯爵夫人所处的环境更为加剧了。一个她所爱恋的男人,年轻、厚道,因为服从社会的法律从未对她有过什么欲求,而今为了替她挽救社会所谓的女人的名誉而死去了。她能对谁讲:我痛苦啊!她的眼泪很可能触怒她的丈夫,而丈夫正是灾难的缘由;法律和风俗都不允许她呜咽;女友听了可能会幸灾乐祸,男人听了可能会心怀鬼胎。不行,可怜的苦命人只能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痛哭,在那里饮恨忍苦,或被痛苦所吞没,在那里死去或扼杀她自身的某种东西,也许是她的良心。几天来,她双眼凝望着平板单调的远景,恰如她未来的生活:无所追求,无所希望,一片凄凉荒漠的景象在她面前一览无余,不断撕裂着她的心。雾蒙蒙的早晨,阴沉沉的天空,微弱的光线,低垂的乌云,这一切都跟她精神上的病痛非常协调,她的心不痛苦了,谈不上更加消沉,也谈不上稍见好转,不,她那纯真、活泼的天性因极度痛苦的缓慢侵蚀而僵化了。因为她心无目标,僵化的心令她痛苦,她也为僵化的心而痛苦。象这样痛苦下去,难道不是陷入利己主义了吗?可怕的念头涌上她的心头,损害了她的道德心。她真心诚意进行反省,发现了自己的双重性:她身上有理智的一面,也有感情用事的一面;有深受痛苦的一面,也有不愿再痛苦的一面。她追溯童年的欢乐,而岁月蹉跎的童年并没有给她留下幸福的印象,倒是清晰的回忆在脑海里接踵而至,好象专诚向她表明顺应世风的婚姻实际上是不幸的,一定令人失望。她年轻时的贞洁,她所压抑的快乐以及她为社会所作的牺牲,这一切的一切有什么用处呢?尽管她身上的一切都在表达爱情、等待爱情,她自问她和谐的举止、动人的微笑、绰约的丰姿还有什么意义?她不再希望自己鲜妍诱人,正如人们不喜欢重复无目的的声音。连她的美貌都好似一件无用之物使她无法忍受。她恐惧地觉察到从今以后她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她内心的自我,不是已经无力品尝使生活充满乐趣的新鲜感受了吗?以后她的大部分感觉将随生随灭,很多从前会使她激动万分的感觉,往后再也打动不了她啦。继身体上的童年之后产生心灵上的童年,而心灵上的童年已经被她的情人带到坟墓里去了。尽管就欲望而言她的青春犹在,但对赋予生活中的一切以价值和乐趣的心灵来说,青春已不复存在了。她身上不是已经深深打上了忧伤和怀疑的烙印,激情刚刚爆发,刚刚显示出活力就被压制下去了吗?因为再也没有什么东西能使她重新获得她曾梦寐以求的幸福,那种想象得如此完美的幸福。她第一次洒落的真正的泪水,浇灭了第一次点燃她心田的圣火,她将因未能实现她可能实现的事而悔恨终生。由于想到这一点,每当欢乐重新出现,心中的苦味便油然而生,使她厌烦得转过脸去。她对人生的看法犹如即将离世的老人,尽管她觉得自己年轻,但是没有欢乐的日子沉重地压在她的心头,把她的心碾碎,使她未老先衰。她绝望地仰问苍天,她失去曾经帮助她活下去的爱情能否得到什么补偿。她寻思,在她如此贞洁、如此单纯的恋爱过程中是否思想比行动更有罪。她乐于认为自己有罪,这样就等于触犯社会,就可以缓解不曾跟她所哀悼的人完全结合的遗恨。如果两个人完全结合了,活着的人痛苦就会减轻,因为他相信自己已经完整地享受到幸福,已经完整地给人以幸福,确信自己身上已经烙有死去的那个人的印记。她心里很压抑,就象女演员没有演上她的角色:这种痛苦刺激着她的全部神经,打击了她的心脏和大脑。

如果女子天性中最隐秘的愿望受到伤害的话,那么虚荣心受到的挫伤会不亚于导致自我牺牲的善心。再者,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翻来覆去地剖析我们的社会、精神和物质几方面的生活,在这过程中她的心弦松弛下来了,在种种矛盾的思想中她没有能够抓住任何东西。每当大雾弥漫的时候,她打开窗户,头脑空空地呆在窗口,机械地呼吸着空中飘浮的泥土气息,呆呆地站着不动,看上去好象发痴,因为痛苦引起的耳鸣使她既听不见万籁的和声,也听不见思想的魅人旋律。

一天,时近中午,天空已放晴,她的女仆不经吩咐径直进屋来对她说:“本堂神甫先生已经第四次来拜见侯爵夫人,他今天一再坚持,非见不行,我们不知该怎么回答他好。”

“他大概想为镇里的穷人要点钱,去拿二十五个路易,替我给他送去。”

“夫人,”女仆过了一会儿回来说,“本堂神甫先生不要钱,他想跟您说话。”

“那么让他来吧!”侯爵夫人回答的时候不由自主地做了一个生气的手势,预示着对神甫的接待将是难堪的,毫无疑问,她将直截了当,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免得他纠缠。

侯爵夫人从小失去母亲,她的教育自然受到大革命时期法国破除宗教束缚的放任主义的影响。虔诚是女人的德行,只在妇女们之间传授、继承,而侯爵夫人从小接受的却是她父亲推崇的十八世纪哲学信仰。她没有参加过任何宗教仪式,对她来说,一个神甫就是一个公务员,而且认为这类公务员的用处大可怀疑。在她目前的处境下,宗教的声音只能加重她的病痛。再说她根本不相信乡村教士和他们的说教,所以她决定让来访的教士安分一些,说话当然不要尖刻,以富人的方式行个善,把他打发走算了。教士来了,他的外貌没有改变侯爵夫人的想法。她眼见进来一个大腹便便的矮胖子,红脸膛,已经上了岁数,满脸皱纹,装出笑容可掬的样子,结果似笑非笑。光秃的脑门上横跨着许多很深的皱褶,脑壳象一个锃亮的圆球安放在脸上,使他的脸显得很小,后脑上有几根白发,朝双耳反梳过来。不过,这神甫的相貌倒是一个天生的乐天派。厚厚的嘴唇,微翘的鼻子,重叠的下巴,显示出随和的性格。侯爵夫人首先只注意这些基本特征,但神甫一开口讲话,她就对他柔和的声音产生了好感,于是较仔细地看了看他,注意到他灰白的眉毛下一双哭泣过的眼睛,从侧面看过去,面颊的轮廓使他的头部带有一种庄严的痛苦表情,侯爵夫人从这位本堂神甫身上发现了男子汉的气息。

“侯爵夫人,富人只在他们痛苦的时候才属于我们。一个年轻、美貌、富贵的已婚女子,如果不是为失去子女或父母而悲伤,那么她的痛苦我们是猜测得出来的,她的哀痛只能由宗教来减轻。您的灵魂遇到了危险,夫人。现在我不是跟您讲等待着我们大家的另一个世界的生活!不,我不是在布道。但我有责任向您指明您的社会生活的前途,对不对?请您原谅老人的冒昧,但打扰您的目的是为了您的幸福。”

“幸福,先生,幸福已经跟我无缘了。我很快就将属于您的了,您说得对,不过是永远属于您的了。”

“不,夫人,您不会因痛苦而死去,尽管痛苦使您难受,尽管痛苦笼罩您的眉宇。如果您本该死于悲痛的话,您就不会来圣朗日了。我们很少因为悔恨而死,多半是因为希望破灭而死。我见过更加难忍的、更加可怕的痛苦,但并没有致人以死命。”

侯爵夫人显出不信的样子。

“夫人,我这个人受过大苦大难,相比之下,您就会觉得您的痛苦轻微了。”

也许因为长期的离群索居开始使她感到窒息,也许因为她乐于向一位朋友的心倾吐苦衷,她以询问的神态瞧着教士,她的心情教士一望便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