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她最后一种想法。到达奥尔良时,她的驿车被普鲁士人扣住了,被拖进一家客栈的院子里,由士兵看守着。反抗是无济于事的,外国人向三位旅客打着命令的手势,意思是说他们接到命令不许任何人走出驿车。伯爵夫人哭了将近两个小时。她被押在一些士兵中间,他们抽烟、嬉笑,有时好奇地瞅她,样子十分放肆。后来传来一阵马蹄声,士兵们终于恭恭敬敬地离开了桌子。一会儿,一个奥地利将军率领一群外国高级军官来到她的驿车周围。

“夫人,”将军对她说,“请接受我们的歉意,误会了,不必害怕,您可以继续旅行,这是一张通行证,从此您可免受任何凌辱了……”

伯爵夫人颤抖着接过通行证,结结巴巴说了几句含混不清的话。她看见亚瑟穿着英国军官制服站在将军身旁,无疑是多亏了他,自己才迅速恢复自由的。年轻的英国人显得又高兴又忧郁,只敢偷眼瞧着朱丽。有了这张通行证,德·哀格勒蒙夫人平安抵达巴黎,与丈夫团聚。维克托放弃效忠皇帝的誓言后,受到德·阿图瓦伯爵①十分亲切的接待。阿图瓦伯爵由他的哥哥路易十八任命为王室少将。维克托在近卫军内获得了一个高位,相当于将军。然而就在欢庆波旁王室回朝的日子里,可怜的朱丽遭到了很大的不幸,这件事将影响她的一生:她失去了德·利斯托迈尔-朗东伯爵夫人。老夫人因为见到德·昂古莱姆公爵重返图尔,心里一激动,兴奋而死。因此,唯一有权开导维克托的人、唯一可能通过巧言相劝使夫妻更为和睦的人死了。朱丽深深感到这一损失的重大。现在她和丈夫之间的关系,她已处于孤立无援的地位。

①一八一四年四月十四日,德·阿图瓦伯爵——未来的查理十世——被任命为王室少将,并于一八一四年五月二十三日组建了六个近卫连。

但她年轻懦怯,宁肯受苦,从不抱怨。她完美的品格也不允许她忽视自己的职责,或者对她的痛苦寻根求源,因为消除痛苦是极为棘手的事情:朱丽生怕玷污了她少女的清白。

现在简单交代一下德·哀格勒蒙先生在复辟王朝时期的命运。

世间有些人,他们的平庸无能对多数认识他们的人是深藏不露的,这样的人不是很多吗?高位、名门、要职、装璜门面的礼节、极其谨慎的行为,以及财产的声望,凡此种种都是他们的护身符,使他们的内心世界免受批评。这些人有点象君主,君主的身材、性格和生活习惯,人们从来不知底细,也从来不能作恰如其分的评论,因为君主不是离人们太远,就是离人们太近。这些徒具虚名的人只问不说,他们有一种技巧,就是把别人推到前台,免得面对面交锋,然后极其巧妙地牵动每一个人的情感或利益,用这种办法来愚弄实际比他们高明的人,把别人当做傀儡,把别人降低到他们的水平,然后认为别人渺小。于是乎他们平庸而又固执的思想,自然就胜过了别人伟大而不断变化的思想。所以要想判断这些空虚的头脑,衡量它们反面的价值,观察家不仅需要智力超群,更要洞察入微,不仅要有眼光,更需要长期观察,不仅要思想高尚、伟大,更要细致、敏锐。然而无论这些沽名钓誉的人如何巧妙地遮盖他们的弱点,他们却很难瞒过自己的妻子、母亲、孩子或家庭至交,但是这些人在涉及共同名誉的事情上几乎总是为他们严守秘密,甚至常常协助他们哄骗社会。如果说,因为至亲好友的共谋,许多傻瓜被当作了伟人,那么同样也有相当数量的伟人被当成了傻瓜。因此社会政权总有那么一批虚有其表的栋梁之材。现在请想一想,一个有头脑而且感情丰富的女子面对这样的丈夫该如何安身立命吧!你们难道没有发现那些忠诚而充满痛苦的人生?那种情深意切、多愁善感的心灵,人世间可说没有任何东西能给予补偿。如果遇上一个强有力的女子,她会以一桩罪行来摆脱这种可怕的处境,叶卡捷琳娜二世就是这么干的,①而且居然被人们尊为大帝。但不是所有的女人都能登极称帝,她们之中的大部分在家庭的苦难中牺牲了自己。家庭的苦难外人虽不与闻,但却十分可怕。那些寻求在今生今世解除痛苦的女人,要么只是换一种痛苦,如果她始终不渝地履行责任的话;要么就犯过失,如果她们为享乐而触犯法律的话。上面这些见解条条适用于朱丽的秘史。

①传说叶卡捷琳娜二世(1729—176)下令杀害其夫彼得三世而篡位。

拿破仑在台上的时候,德·哀格勒蒙伯爵是许许多多上校中的一个,他是优秀的传令官,能够圆满地完成一项危险的使命,却担当不了重要的指挥任务,他不引人羡慕,一般人只把他看作皇帝宠爱的勇士,就是军人称之为勇敢的小伙子那种人。王朝复辟给他恢复了侯爵的头衔,他也不负圣恩,跟随波旁王室到了根特。这种合乎逻辑的、忠诚不渝的行为否定了他岳父对他所作的预言,岳父曾说过他一辈子只能当个上校罢了。第二次复辟时,①德·哀格勒蒙先生被任命为少将,恢复了侯爵头衔,并野心勃勃想当法兰西贵族院议员。他遵循《保守党人》②的准则和策略,装出城府很深的样子,其实是个草包;他神情严肃,喜欢提问,很少说话,因而被认为有深谋远虑。他经常用繁文缛节来打掩护,客套不离口,说起套话来滔滔不绝。这些套话是巴黎的特产,每隔一段时间就生产一批,把伟大的思想或行为铸成小硬币,发给没有头脑的人。于是上流社会的人都把德·哀格勒蒙看作风雅而有学问的人。由于他固执地坚持贵族的见解,他被誉为具有完美的个性。当他偶尔旧态复萌,无所顾忌,兴高采烈的时候,他那些毫无意义、平庸无奇的谈话却被人家当作外交词令。

①指拿破仑百日政变失败后,波旁王朝再次复辟。

②《保守党人》(1818年10月—1820年3月),著名的极端保王派的刊物,夏多布里昂,拉马丁等人为之撰稿。但巴尔扎克写的事却发生在一八一五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