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得象骨头一样生硬、象她脸色一样反复无常、象她嗓子一样尖酸的贝阿特丽克丝,用这声调继续说了一大串刻薄的挖苦话。向情妇谈自己贤惠的妻子,即使不是向妻子谈自己漂亮的情妇,对做丈夫的来说,没有比这种做法再笨的了。

可是卡利斯特还没有受过这种应该称之为情场礼貌的巴黎教育。他既不善于向妻子说谎,又不懂怎样对情妇说真话。要驾驭女人,这两件事都是要学习的。因此他不得不使出爱情的全部力量来争取贝阿特丽克丝的宽恕。他苦苦哀求了两个小时。愤怒的天使拒绝宽恕,面孔朝着天花板,拒绝看罪人一眼,滔滔不绝地数说着故作姿态的贵妇人们所特有的理由,语声哽咽,不时流下几滴相同的眼泪,偷偷用手绢的薄纱揩拭。

“几乎在我犯了风流罪过的第二天,就同我谈您的妻子!

……为什么您不跟我说她是个贤德的典范呢?我知道,她觉得您英俊,赞叹不已!这才是堕落呢!我呢,我爱您的心灵!

因为,您要知道,亲爱的,同罗马乡村的某些牧人相比,您的面目可憎!……”等等。

这些话可能令人感到诧异,对贝阿特丽克丝来说却是经过深谋远虑想出的一个办法。女人每次恋爱都要变换一副面孔。她第三次换面孔,就诡诈而言大有进步。惟诡诈一词能确切表达此类艳遇所产生的经验总结。然而德·罗什菲德侯爵夫人是对着镜子来评价自己的。聪明女人从不会对自己作错误的评价。她们计算脸上的皱纹,目睹眼角两边生出鹅爪似的纹路,看到眼睑上长出一粒粒小囊肿,她们心里清清楚楚,她们煞费苦心保养自己是再明显也不过的说明了。所以,贝阿特丽克丝求助交际花的本事来取得自己的优势,以便同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妇竞争,一星期战胜她六次。

她并不承认这个计划阴险,她出于酷爱美男子卡利斯特而使用这些手腕,决心叫他相信他不讨人喜欢,长相难看,外貌不美,并决心装出好象恨他的样子。对待生性自负的男子,没有比这办法更易收效的了。对他们来说,设法克服这种巧妙伪装的蔑视,不是每天都得争取成功吗?这样更好,这是假怨恨,真讨好。而他眼前看到的是优雅,真实——不知名的伟大诗人们编造出来的所有假象都具有优雅、真实的外貌。

哪个男人心里不会这么想呢:“我具有不可抗拒的魅力!”或者“我战胜了她的反感,我爱对了。”不论哪个社会阶层的风流女子和交际花都明白这个原理。如果你不承认,那我们就要否认科学的追求者,秘密的探索者了。他们为弄清隐藏的动机进行了多年的奋斗。贝阿特丽克丝一方面利用蔑视作为精神支柱,一方面反复使用对照——不断把她舒适的富有诗意的住处同杜·恺尼克公馆进行对照。凡是被遗弃的妻子因为感到气馁都不修边幅,也不收拾内务。德·罗什菲德太太估计到了这一点,所以开始猛烈攻击圣日耳曼区的奢华,斥之为愚蠢。他们言归于好是在不折不扣的万花丛中进行的:室内摆满了美丽的鲜花,豪华之极的花架。她撒娇,作态,要卡利斯特发誓恨他妻子,说他妻子害奶毒是假装的。她在室内陈设无用的时髦小玩意儿本领极高,几乎到了滥的程度。尽管被孔蒂遗弃已经落到遭人鄙视的地步,她还想至少有个道德败坏的声誉。葛朗利厄家美貌富有的姑娘的不幸,一位年轻妻子的不幸,将会抬高她的身价。

女人给头生孩子断了奶,恢复正常生活,就会重显丽色,更漂亮地返回社交界。如果说上了年纪的妇女在生育期间会变得年轻,那么,年轻妇女则会变得秀色可餐,朝气蓬勃,充满生命的brio①,如果允许用这个意大利人形容精神状态的词来形容人体的话。

萨宾娜虽然力图恢复蜜月期间讨人喜欢的习惯,可是她发现卡利斯特已经判若两人。不幸的萨宾娜并不是沉湎于幸福,而是细心观察。她寻找那该死的香气,而且闻到了。女友和母亲都好心地欺骗了她,她终于不再对女友吐露隐情,也不再跟母亲说知心话儿。

她想拿到确证,而确证并不用久等。确证肯定会有的,它象太阳一样,马上要求用帘子挡起来。这是樵夫呼唤死神的寓言②在爱情问题上的翻版,人们要求确证蒙住我们的眼睛。

①意大利文:活力。

②拉封丹寓言诗《死神和樵夫》中,描写樵夫宁愿受苦也不愿去死。这里犹言萨宾娜宁愿受苦而不愿与丈夫闹翻。

第一次发病后半个月,一天早晨,萨宾娜收到了这封可怕的信:

致杜·恺尼克男爵夫人

盖朗德。

我亲爱的女儿,我的姑子泽菲丽娜和我,我们对你信中提到的衣服作了多方面的设想,仍感困惑不解。我已为此给卡利斯特去信。我们不知道这件事,我求你原谅。你不用怀疑我们的心意。

我们正在为你积聚财富。在管理你的财产问题上,由于听了德·庞-奥埃尔小姐的意见,过几年你将会攒起一笔数目可观的资金,而不影响你的收入。

亲爱的女儿,我爱你就象你是我生养的、用我的奶水喂大的一样,你的信写得如此简短,特别是只字未提我心爱的小卡利斯特,我感到惊讶。大卡利斯特,我知道他很幸福,你没有什么可对我讲的,可是……等等。

萨宾娜在这封信上横批了一句:高贵的布列塔尼人不可能个个都说谎!……然后把信搁在卡利斯特的书桌上。卡利斯特见到了信,也读了。他认出了萨宾娜的笔迹和横批之后,将信随手扔进了火里,决心装作没有收到。整整一个星期,萨宾娜焦虑不安。魔鬼的翅膀从不着碰过的纯洁或孤独的心灵对此种苦恼一定深有体会。卡利斯特的沉默令萨宾娜感到惊慌。

“我应该待他温柔体贴,叫他高兴,我惹他生气了,我伤了他的自尊心!……我的贤德变得好忌恨了,我大概侮辱了我的宠儿!”她思量着。

想到这些,她心如刀割。她想请求他原谅,可是,她又获得了确凿的新证据。

一天,大胆狂妄的贝阿特丽克丝给卡利斯特写信,寄到了家里。杜·恺尼克太太收到了信,没有打开就交给了丈夫。

但她对他说:

“我的朋友,这封信是从赛马俱乐部寄来的……我认出了气味和纸张……”她心里痛苦到极点,说话连声音都变了。

这次卡利斯特面孔红了,把信放进了衣袋里。

“你为什么不看呀?”

“意思我知道了。”

年轻的妻子坐下来。她不再发高烧,也不再哭泣,但她心里产生的那种愤恨,在弱女子身上会造成犯罪的奇迹,会使她们拿起砒霜自杀或毒死情敌。女仆抱来了小卡利斯特,她接过来,放在怀里轻轻摇着。刚断奶不久的孩子隔着袍子寻找奶头。

“他想起来了,他!……”她低声说。

卡利斯特到自己房里去看信。他走了之后,可怜的少妇潸然泪下,象空房独守的妻子那样哭泣。

苦与乐一样,都是学而后知之。象萨宾娜那样差点儿送命的第一次发病是不会重演的,如同万事的开头不会再重复一样。这是情感问题上的第一只楔子,其他楔子已在意料之中,心碎肠断已有体会,我们在精力上已经做好了顽强抵抗的准备。所以,确信丈夫不忠实的萨宾娜,怀里抱着孩子,在壁炉边一坐就是三个小时,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这时,当了贴身男仆的加斯兰来通知说:

“太太,请用餐。”

“通知先生去。”

“先生不在家用餐,夫人。”

对一个二十三岁的少妇来说,独自坐在古宅的巨大餐厅里受罪,在这种情况下由两个不声不响的仆人伺候吃饭,心里之痛苦,谁能尽言?

“请驾马车,”她突然说,“我要去意大利剧院。”

她打扮得花枝招展,想要象个幸福的女人那样笑咪咪的独自在公开场合露面。她一面因为在信上加了横批而感到后悔,一面下决心用最大的软功,用妻子的贤惠,用逾越节被宰杀的羔羊那种温顺,来制服卡利斯特,使他改邪归正。她要向全巴黎撒谎。她爱,爱得既骄傲又谦卑,就象交际花和天使那样爱法。这天上演歌剧《奥赛罗》。当吕比尼唱到Ilmiocorsidivide①的时候,她起身走了。音乐常常比诗和表演更有感染力,因为这两者更好地结合起来了。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把萨宾娜一直送到剧院门口柱廊边,扶她上了马车,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匆匆离去。

①意大利文:我的心儿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