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老实的布列塔尼人面孔羞得通红,我扑上去热烈地拥抱他,不过,我要离开图希庄园,再也不回这里来。

从我恨德·罗什菲德太太恨到希望她死的程度(呵!天哪!自然是死于肺炎或是什么意外事件),我意识到自己对卡利斯特爱得多深,多强烈。这女人打搅我的睡眠来了,我做梦时梦见了她!

难道我有可能遇见她吗?……啊!圣母往见会的见习修女说得对:

图希庄园是个不吉利的地方,卡利斯特在这里重温了旧梦,旧梦的滋味比我们爱情的滋味还要甜蜜。亲爱的母亲,请打听一下德·罗什菲德太太是否在巴黎,要是在,我就待在我们布列塔尼的土地上。可怜的德·图希小姐当初为了实现她的计划,让我在签订婚约那天打扮成贝阿特丽克丝,现在她后悔了。要是她知道我刚才因为我们可恶的情敌而心慌意乱到了什么程度,她又会说什么呢?这可是一种卖身呀!我已经不再是我自己了,我感到羞耻。

一种逃离盖朗德,逃离克华西克沙滩的强烈愿望死死纠缠着我。

八月二十五日

我拿定主意回杜·恺尼克的老宅子去。卡利斯特因为我心神不安也感到相当不安,决定带我回家。要么是他的阅历浅,一点没有猜出我的心思,要么是他知道我想离开图希庄园的原因,却并不爱我。虽说我想弄明白他同意带我回家的真正用意,可是我又极怕弄明白那可怕的用意,我象孩子一样,为了怕听见一声巨响,便用双手蒙住眼睛,噢!母亲,我心里爱人家,可是人家没有以同样的爱来爱我。卡利斯特可爱,这不假。可是,一个由您抚养长大的二十岁的姑娘,象我这样纯洁多情的姑娘,许多女人都对您说长得漂亮的姑娘,把开在心灵里的所有花朵都献了出来,除非是个怪物,哪个男子收到这些花朵不会象卡利斯特这样讨人喜欢,和蔼可亲呢……

九月十八日,恺尼克公馆

他忘掉她了吗?这是犹如遗恨一般在我心里回荡着的唯一思想!啊!亲爱的妈妈,是不是所有做妻子的都象我一样要同回忆进行斗争?纯洁的姑娘只应该嫁给清白的小伙子!可是,这是令人失望的空想,宁可婚前有情敌,不要婚后有情敌。啊!亲爱的母亲,可怜可怜我吧,虽说我目前是幸福的,象惟恐失去幸福而牢牢抓住不放的妻子那样幸福!……有时这是一种毁灭幸福的方式,深谋远虑的克洛蒂尔德这样说过。

我发现,五个月来,我脑子里只想到自己,也就是说,只想到卡利斯特。请告诉克洛蒂尔德姐姐,她怀伤守节,我时常想到;忠于死者,她是很幸福的,她不用担心会有情敌。我拥抱亲爱的阿苔娜依丝,我发现于斯特非常爱她。照您在上封信里对我说的看来,他担心人家不把阿苔娜依丝嫁给他。您要把这种担心当作珍贵的花来培植。阿苔娜依丝一定会做主妇的,可我,我害怕从卡利斯特身上得不到卡利斯特。我肯定是个仆人了。亲爱的妈妈,谨向您致以亲切的问候。啊!如果我忧心忡忡确有道理,那,我就是以昂贵的代价买下了卡米叶·莫潘的财产!……向父亲请安。

这些书信完全说明了妻子和丈夫的微妙处境。萨宾娜认为他们结婚是出于情投意合,卡利斯特则认为他们结婚是因为门当户对。总之,蜜月的欢乐没有完全遵守夫妻共有财产的法制。新婚夫妇在布列塔尼逗留期间,著名建筑师葛兰杜在克洛蒂尔德和德·葛朗利厄公爵夫妇的监督下,领导了杜·恺尼克公馆的修缮工程和配置家具的工作。为了小夫妻能在一八三八年十二月回到巴黎来,该做的事都做了。萨宾娜满心喜悦地在波旁街安顿了下来,这倒不是想做家庭主妇,而是想知道家里人对她婚姻的看法。卡利斯特英俊恬淡,很乐意在姨姐克洛蒂尔德和丈母娘的带领下出入社交界。她们对他的顺从表示满意。他凭其姓氏、财产和姻联关系在社交界获得了一席地位。他的妻子在社交界被视为最讨人喜欢的人物之一。妻子的成功,上流社会的消遣,该尽的责任,巴黎冬季的娱乐,既能产生兴奋剂,又提供种种插曲,给小家庭的温暖颇增添了一些活力。

母亲和姐姐觉得萨宾娜很幸福,认为卡利斯特的恬淡是英国教育的效果,萨宾娜遂抛弃了种种悲观的想法。她听到那么多婚后不称心的少妇羡慕她运气好,便把自己的种种担心都扔到九霄云外去了。最后,萨宾娜的怀孕使这项介于情投意合和门当户对之间的婚姻所提供的保障更加完满无缺,这是经验丰富的妇女料得很准的保障之一。一八三九年十月,年轻的杜·恺尼克男爵夫人生了个儿子,象所有妇女在这种情况下所盘算的那样,她劲头十足地亲自奶孩子。跟自己所酷爱的丈夫生下了孩子,怎能不当个地道的母亲呢?第二年夏末,一八四〇年八月,萨宾娜就要给第一个孩子断奶了。卡利斯特在巴黎居住的两年期间,完全失去了他起初在情场所享有的那种天真无邪的声誉。卡利斯特同年轻的乔治·德·摩弗里纽斯公爵(和他一样新近娶了一位遗产继承人,五天鹅家的贝尔特)、萨维尼安·德·波唐杜埃子爵、德·雷托雷公爵夫妇、德·勒农库-绍利厄公爵夫妇,以及丈母娘沙龙里的所有常客,都成了好朋友。他看出了外省生活与巴黎生活的种种差别。富人有种种不开心的时刻,有种种闲暇,巴黎比任何一个其他首都要强,善于使他们开心,讨他们喜欢,引起他们的兴趣。这些年轻的丈夫把高尚美貌的妻子丢在一边,去抽雪茄烟、打惠斯特,在俱乐部高谈阔论,或去跑马场赛马赌博。年轻的布列塔尼绅士接触了这些人,身上许多家传的好习惯便受到了破坏。妻子不想让丈夫感到厌烦,这种母性的愿望总是鼓励年轻的丈夫消遣娱乐。妻子看到行动丝毫不受约束的丈夫回到自己身边来是多骄傲啊!……这年十月的一个晚上,正在断奶的孩子又哭又叫。萨宾娜看到丈夫额上添了皱纹,不能不感到心疼,便建议他躲开孩子的吵闹,到多艺剧院去看正在上演的新戏。卡利斯特接受了妻子的建议。随身仆人去定一个正厅前座的单人位子,位子定在离台口包厢很近的地方。第一次幕间休息的时候,卡利斯特向四周随便看看,突然发现在离他四步远的地方,德·罗什菲德太太坐在一楼台口的一间包厢里……贝阿特丽克丝在巴黎!贝阿特丽克丝在大庭广众之中!这两个念头象两枝箭一样穿过卡利斯特的胸膛。在离别将近三年之后又见到了她!怎样才能表达一个情人内心的万千思绪呢?情人远没把她忘记,而是经常把自己的妻子当做贝阿特丽克丝,以致连妻子也看出来了!谁能相信,单方面的、失败的、但始终藏在萨宾娜的丈夫心中的、富于诗意的爱情,会使夫妻的恩爱、年轻妻子无法言传的温情黯然失色呢?贝阿特丽克丝变成了光明,白昼,运动,生命和未知数,而萨宾娜则是义务,黑暗,已知数!目前,一个是快乐,另一个是烦恼。这真如一道霹雳闪过。

萨宾娜的丈夫出于对妻子的忠诚,产生了离开剧场的高尚想法。走到正厅前座出口处,他看到包厢的门虚掩着,两只脚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年轻的布列塔尼人发现贝阿特丽克丝坐在两位声名显赫的男子中间,一位是政治家卡那利,一位是文学家拿当。卡利斯特没有见到德·罗什菲德太太快三年了,她已经有了惊人的变化。但是,女人尽管变了样子,对卡利斯特来说,可能因此而更富有诗意,更具有吸引力。巴黎的漂亮女人在三十岁之前只要一件衣服就够打扮了。可是一过三十岁这个致命的关口,她们在衣着打扮上就要讲究方法,魅力,装饰。她们做出优雅动人的样子,从中找到生计,显出个性,变得年轻,讲究最微不足道的细节,最后她们从自然美变成了人工美。不久前,德·罗什菲德太太刚刚经历了悲剧的高潮,这悲剧在这部法国十九世纪风俗故事里,称做“弃妇”。孔蒂先抛弃了她,所以她自然变成了研究穿着打扮和各种假花的大艺术家。

在公共场合正正经经的会晤总是以成为俗套的互相致意开始。卡利斯特在向各位致意之后轻声地问卡那利:

“孔蒂怎么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