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图希小姐写过一个字条给男爵夫人,所以杜·恺尼克府上谁也不曾担忧。卡利斯特回到图希庄园来吃晚饭,发现贝阿特丽克丝已经起床,脸色苍白,虚弱疲倦,但在她的言语和目光里不再有一点儿生硬冷酷的意味。晚饭后,卡米叶坐到钢琴面前,弹了一晚上的琴,让卡利斯特紧紧握住贝阿特丽克丝的双手,两人都不说话。从这天晚上起,图希庄园里再没有闹过风波。费利西泰彻底退出情场。象德·罗什菲德夫人这类冷漠、柔弱、无情、瘦长的女子,颈骨清晰可见,看上去有点儿象猫。她们的心象她们灰色或蓝色的明眸一样,色彩浅淡。因此要熔化这些石头一般的心,必须有雷霆万钧的力量。对贝阿特丽克丝来说,卡利斯特狂热的爱和未遂的谋杀已经具有了这种势不可当、再顽固的个性也会折服的雷霆之力。贝阿特丽克丝感到心肠软了下来,纯真的爱以其温暖的热流滋润着她的心田。她生活在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甜蜜温柔的感情气氛中,觉得自己变得伟大了,崇高了,升入了布列塔尼人历来供奉妇女的天国。她享受着这孩子的崇拜,她无需花多少气力就能使他感到高兴,因为一个手势,一道目光,一句话,就能使卡利斯特满足。卡利斯特的心为这些微不足道的举止付出这么高的代价,使她极其感动。让这位天使碰碰她的手套,其效果可以超过让那位本该崇拜她的人占有她的全身。多么强烈的对比啊!这种不断的神化,哪个女子能抗拒得了呢?她确信卡利斯特会对她百依百顺,会理解她。哪怕她要卡利斯特冒生命危险去满足她一时心血来潮的欲望,他也会不假思索,立即去做。所以贝阿特丽克丝摆出一种难以言喻的高贵而威严的架势。她看到爱情伟大的一面,从中取得一个支点,以便在卡利斯特眼里始终保持最为杰出的女性形象,因为她想对卡利斯特产生长远的影响。由于她自觉不如人,所以更加使劲地撒娇卖俏。她招人疼地假装生病,装了整整一星期。她倚着卡利斯特的胳臂,在屋前花园的草坪上,不知兜了多少次圈子,以此来报复卡米叶在她到来的第一个星期里使她尝到的痛苦。

“啊!亲爱的,你让他兜大圈子呀。”德·图希小姐对侯爵夫人说。

在去克华西克散步之前,有一天晚上,这两位女子就爱情问题闲聊,她们嘲笑男人表示爱情的种种不同方式,承认最机灵的、自然也是最不讨人喜欢的求爱者不肯在温情的迷宫里消磨时间是有道理的,因此爱得最深的人常常在一个时期里受到的对待最差。

“他们的做法就象拉封丹①去法兰西学院一样!”当时卡米叶说。

①拉封丹(1621—1695),法国著名寓言诗人。

这句话使侯爵夫人记起了责备她狡猾的那一席谈话。德·罗什菲德夫人完全有力量把卡利斯特控制在她要他驻足的边缘上,她用一个手势或一道目光提醒他在海边上的那次可怕的暴行。这个可怜的殉难者眼里充满了泪水,一声不吭,以一种肯定可以打动所有其他女子的毅力克制住自己的争辩,愿望,痛苦。她恶魔般地在他面前装腔作势,让他失望到极点,以致有一天他投入卡米叶的怀抱,求她出出主意。贝阿特丽克丝手里掌握着卡利斯特的情书,他在信中说过,爱是最大的幸福,被爱是其次的。她把这段话摘了出来,并用这句格言使他的感情只限于她所喜欢的恭恭敬敬的偶像崇拜。

青年人生性爱赞扬,爱崇拜。她太喜欢让这种甜言蜜语的赞扬和含情脉脉的崇拜来抚慰自己的心灵了。在他们的惊叫、恳求、感叹中,在他们的自我召唤和对未来的设想中,有那么多毫不做作的手腕、没有恶意的诱惑,以致贝阿特丽克丝十分警惕,决不投桃报李。她曾经说过,她怀疑!问题还不在于幸福,而是这孩子总是要求爱的许诺,他坚持要占据最难攻打的阵地:精神阵地。嘴巴最厉害的女人常常在行动上非常软弱。卡利斯特看到把贝阿特丽克丝推到海里去的做法取得了进展之后,奇怪得很,不再继续以暴力来求得幸福了。但,青年人的爱是如此的痴,如此的迷,以致他要用思想上的信念来获得一切:他之高尚正在于此。

然而,有一天,这位布列塔尼青年受到无法抑制的情欲的驱使,在卡米叶面前对贝阿特丽克丝的为人表示强烈的不满。

“我急急忙忙让你和她相识,本想纠正你的缺点。”德·图希小姐回答说,“可是你性情急躁,把一切计划都给破坏了。

十天之前,你是她的主人,今天你已成了她的奴隶,可怜的孩子。这个样子,你永远不会有勇气依照我的吩咐去做。”

“该怎么做呢?”

“就她毫不让步的态度跟她吵架。一个女子总是被言语激怒的,要做到叫她冷淡你,你不要再到图希庄园来,除非她叫你来。”

不论什么重病,病人到了一定的程度才肯服最重的药,接受最可怕的手术。卡利斯特已经到了这种程度。他听从卡米叶的劝告,在家里待了两天,可是第三天他就去轻轻叩击贝阿特丽克丝的房门,通知她卡米叶和他等她下楼吃午饭。

“这个办法又失败了。”卡米叶看到他这么不争气,自己跑来了,便对他说。

在这两天里,贝阿特丽克丝常常站在看得见通盖朗德大路的窗口不走。要是卡米叶突然遇见她站在窗口,她便说她正在欣赏大路两旁的荆豆,黄灿灿的荆豆花被九月的太阳照得明晃晃的。这样,卡米叶便掌握了贝阿特丽克丝心中的秘密,她只要说一句话就可以叫卡利斯特高兴,但她没有说,因为她还有过多的女人心肠,不至于唆使他采取那种年轻人会心惊胆战的行动,年轻人对于他们理想的爱人将会失去什么,心里似乎非常明白。贝阿特丽克丝让卡米叶和卡利斯特等候了相当长的时间。换个人,她姗姗来迟可能很不礼貌,可是对卡利斯特来说却是无所谓的,因为侯爵夫人的打扮说明她想吸引住卡利斯特,想防止他再一次避而不见。午饭之后,她去花园散步,向这个被她迷上的孩子表示她想同他再去看看她险些儿送命的那块石头,这使卡利斯特乐不可支。

“就让我们两个人去吧。”卡利斯特以激动的口吻要求。

“如果拒绝您,”她回答,“我就会使您觉得自己是个危险的人。唉!我对您说过无数次了,我属于另外一个人,而且只能属于他;我在对爱情一无所知的情况下选择了他。错误是双重的,惩罚也是双重的。”

象她这一类女人是很少流眼泪的,当她眼里噙着点儿泪水这样说话的时候,卡利斯特产生了同情感,爱的狂热降低了温度。于是他把她当作圣母一样来崇拜。我们不应该要求不同性格的人表达感情的方式相同,就好象不应该要求不同的树结出同样的果实一样。这时,贝阿特丽克丝的心情极其矛盾:在她自己和卡利斯特之间,在她指望有一天能返回上流社会和完美的幸福之间,在由于第二次失足而永远一蹶不振和社会的宽恕之间,她摇摆不定。她开始倾听一个痴心人的叨叨絮语,任凭温柔的怜悯之手抚慰自己。有几次,卡利斯特保证以爱来弥补她在社交界失去的一切,并对她跟了象孔蒂这样一个恶煞,一个伪君子表示同情,她听了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不止一次,当她讲起在意大利发现自己并不是孔蒂心里唯一的人而感到不幸和痛苦时,她没有阻止卡利斯特诅咒孔蒂。关于这个问题,卡米叶教过卡利斯特不止一次,卡利斯特现在用上了。

“我呢,”他对贝阿特丽克丝说,“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您;因为我不会有艺术成就,也不会有为杰出的作品所感动的听众所给予的快乐。我唯一的本领就是爱您,您的快乐是我唯一的快乐。我会觉得任何女子的仰慕都是不值得回报的。您用不着担心会有令人不愉快的竞争。您不被人家赏识,而我,我愿意每天让人家在接待您的地方接待我。”

她低着头倾听这些情话,让卡利斯特吻她的手,默默地,但高兴地,承认自己也许是个没有受到应有重视的天使。

“我受到的侮辱太多了,”她回答说,“我的艳史使我对未来失去任何安全感。”

这是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七点钟向图希庄园走来的时候,在两株荆豆之间远远看见贝阿特丽克丝站在一扇窗口,头上还是戴着上次到克华西克去玩那天戴的那顶草帽。他似乎被迷住了,感情上的这些小事会使人变得高大起来。也许只有法国女人掌握这种戏剧性效果的诀窍,因为她们机智,善于把爱情的火尽可能烧得旺旺的,不让火势减弱下去。啊!她靠在卡利斯特的胳臂上是多么的轻盈啊!他们双双从朝向沙丘开的花园门走了出去。贝阿特丽克丝觉得沙子很美,她这时才发现沙子里长着开粉红色花朵的矮小硬草,她采了几株,又采了几朵同样长在这贫脊的沙土里的康乃馨,然后意味深长地分了一半给卡利斯特。对卡利斯特来说,这些花和叶子可能是个永恒的不吉利的形象。

“我们等会儿再加上一些黄杨。”她微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