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以暴风骤雨之势从卡利斯特心中倾泻出来的情诗在男爵夫人的心里回旋振荡,使她惊讶不已,因为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读到情书。卡利斯特处于十分为难的境地,不知该如何把信送出去。杜·阿尔嘉骑士还在客厅里,热闹的牌局还拖着没有结束。对卡利斯特的冷淡深感失望的夏洛特·德·凯嘉鲁埃在努力讨好老人们,企图借助他们的力量来确保她的婚事。卡利斯特跟在母亲后面回到客厅里,口袋里装着使他心急如焚的情书:他坐立不安,来回走动,好似一只不小心飞入室内的蝴蝶。最后母子俩把杜·阿尔嘉骑士拉到大客厅去,支走了在那里的德·庞-奥埃尔小姐的小厮和玛丽奥特。

“他们要向骑士打听什么?”泽菲丽娜老太太问庞-奥埃尔老太太。

“我好象觉得卡利斯特发疯了似的。”她回答,“他对夏洛特不比对一个盐场女工更尊重。”

男爵夫人突然想到,杜·阿尔嘉骑士在一七八〇年左右肯定有过风流艳遇,叫卡利斯特请他出出主意。

“要把一封信悄悄地交给情妇,用什么办法最好?”卡利斯特对骑士附耳低语。

“把信交给情妇的贴身侍女,附上几个路易,因为贴身侍女早晚会知道秘密的。最好让情妇的贴身侍女先知道底细,”

骑士回答,脸上露出微笑。“当然,最好是亲自交给情妇。”

“几个路易!”男爵夫人大声说。

卡利斯特回室内取帽子,然后直奔图希庄园,象幽灵一般突然出现在卡米叶的小客厅里,他听见她正在那里同贝阿特丽克丝谈话。她们坐在无靠背和扶手的长沙发上,看来谈得十分投机。卡利斯特求爱心切,急中生智,蓦然朝侯爵夫人身边的沙发上一坐,拿起她的手把信往她手中一塞,费利西泰尽管十分留神,也没有发现。卡利斯特心里既怦怦乱跳又甜滋滋的,他感觉出贝阿特丽克丝的手急忙把信塞到手套里去,既没有中断她正在说着的话,也没有露出尴尬的样子。

“您扑在女人身上就象扑在沙发上一样。”她笑着说。

“他可没有学过土耳其人的规矩。”费利西泰忍不住说了这句俏皮话。

卡利斯特站起来,拿起卡米叶的手,吻了一下。然后,他走到钢琴边,用手指在琴键上一抹,使钢琴发出一阵琶音。他这股快乐劲儿引起了卡米叶的注意,卡米叶叫他来跟她说说。

“您读了什么书啦?”她低声问他。

“什么也没有读。”他回答。

“他们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儿。”德·图希小姐心里思量。

侯爵夫人难以捉摸。卡米叶试图让卡利斯特谈谈,指望他会吐露真情,可是这孩子借口她母亲可能不放心,便在十一点钟离开了图希庄园。卡米叶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狠狠瞪了他一眼。

贝阿特丽克丝一夜未能安眠,卡利斯特第二天上午到盖朗德去了多次,等回音没有等到。侯爵夫人的贴身女仆来到杜·恺尼克府上,把下面这封交给了卡利斯特。他躲到花园尽头的紫藤架下去读起信来。

贝阿特丽克丝致卡利斯特

您是一个高尚的孩子,但毕竟是个孩子。卡米叶爱慕您,您应当献身于她。您在我身上既不可能发现她那出众的美德,也不可能得到她给予您的那种幸福。不管您可能怎么想,她其实还年轻,我则已衰老;她内心情感丰富,我内心已一片空虚;她对您情深意笃,您估计不足;她毫无私心,只为您活着;我呢,我可能满腹狐疑,将您卷入一种平庸无聊的生活,被我的错误糟蹋了的生活。卡米叶未曾婚嫁,行动自由;我呢,我是奴隶。总之,您忘了我已寄情于人并受人钟爱。我的处境不允许我再接受任何仰慕。任何男子爱我或对我说他爱我都是一种侮辱。如果再犯错误,我不成了最坏的女人吗?您年纪轻轻,待人体贴入微,怎么迫使我说这些令人心碎的话呢?我选择了不可挽回的厄运的光彩,而不要总是受骗的耻辱,我宁愿败坏自己的名声,而不愿失去诚实的品德。但,在许多我所尊敬的人眼里,我还是个高尚的人,如果我变心,我的身价还会下降。世俗社会对于那些用忠贞的大氅遮盖着不合法的幸福的女人尚能宽容,但对于堕落成性的女人则严酷无情。我既非傲慢,也不是生气,我直率而简单地回答您。您年轻,不了解人情世故,随心所欲,而且象所有生活单纯的人一样,厄运使人产生的想法,您是想不到的。话说远了。我也许是最为人瞧不起的女人,掩盖着心中可怕的痛苦,受人欺骗,最后被人抛弃。感谢上帝,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但是,如果老天报复,那也可能发生,世上就再也不会有人见到我。如果我落到那步田地,有人还来跟我谈情说爱,那时,我真会有杀死他的勇气。

我把心里想的都告诉您了。所以,我也许应该感谢您给我写信。收到您的信后,特别是给您写了回信之后,我可以在图希庄园跟您相处自如,任性随情,象您所要求的那样。如果我的目光不再表达您所抱怨的那种感情,我就会处处遭到辛辣的嘲笑,这且不说;再次夺去卡米叶的情人,那将是无能的表现,这种事一个女子是下不了两次决心的。即使我爱您爱得发疯,即使我失去了理智,即使我忘记了一切,我也不会目中没有卡米叶!她对您的爱情是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任何强者都无法逾越,甚至是天使的双翅也无法飞越。只有魔鬼才不怕做出这类不义的可耻行为。孩子,这里有一个高尚正派的女子所特有的理性世界,你们这些男子,即使他们象您目前这样同我们相似,也毫不理解。再说,您有一位母亲,她告诉了您一个女子在生活中应该怎样做人。她纯洁无瑕,堂堂正正,克尽天职。关于她的事,我听了热泪盈眶,从心底里产生羡慕之情。我本可以这样做人的呀!卡利斯特,您的妻子应当是这样的人,她的生活应当是这样的人的生活。我不会再象我做过的那样,不怀好意,让您去爱那个会使您立即感到厌烦的小夏洛特,而是让您去爱一个与您相称的圣洁的姑娘。如果我属于您,我就可能糟蹋您的一生。您就可能失去信义,失去操守,或者,您可能愿意把您的一生都献给我:我坦白地说,我可能会接受,把您带到不知哪里去,远离尘世;我可能会使您非常不幸。我忌妒,我疑神见鬼,许多女子可以将就的贫困,我会感到绝望。甚至有一些严厉的想法会从我的脑子里而不从您的脑子里产生,这些想法会使我受到致命的损害。一个男子如果在婚后第十年不能象在求爱的前夕那样对我尊重和体贴,我就认为他是个无耻之徒,我就认为自己受到侮辱!一个这样的情人不会再相信我所梦想的亚玛迪和居鲁士①。今天,纯粹的爱情已成为无稽之谈,我在您身上看到的仅仅是一种言过其实的、目的不明的欲望。我不到四十岁,还做不到让我的骄傲屈服于经验的淫威,我没有那种令人俯首贴耳的爱情,我毕竟是个还过于年轻、叫人讨厌的女人。我自己的脾气,我担保不了,宽恕与我完全无缘。也许我受的苦还不够,所以对无情无义的不贞没有宽容的态度和绝对的温情。幸福有其悖情背理的地方,而我非常不讲情理。卡米叶将是您忠诚的奴隶,而我可能是个蛮横的暴君。再说,在您将开始您所计划的、万无一失的生活的时候,您的好天使不是把卡米叶放到了您的身边,唾手可得吗?费利西泰,我了解她!她待人体贴入微。也许她缺少我们女性的优雅,可是她那充沛的精力、忠贞的天性和大无畏的精神可以对付一切。她会一面受着剧烈痛苦的煎熬,一面帮助您结婚。她会为您选择一位未婚的贝阿特丽克丝,如果贝阿特丽克丝符合您对女人的要求和您的梦想。她会为您的未来铲平一切障碍。她卖掉她在巴黎拥有的一阿尔邦土地,就能赎回您在布列塔尼的产业,她会将您立为她的财产继承人。她不是已经把您当做她的义子了吗?唉!我能为您的幸福做什么呢?什么也不能。您不要辜负了一个决心尽母亲义务的女子对您的无限深情。

①亚玛迪,西班牙十五世纪著名骑士小说《亚玛迪·德·高拉》的主人公,钟信男子的典型;居鲁士指法国女作家斯居代里的小说,《居鲁士大帝》的主人公;这两个人物都是罗什菲德夫人心目中的理想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