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出去,留下伯爵夫人坐在她丈夫的床旁痛哭。高布赛克跟着我走出来。我们走到街上的时候,我和他分了手;但是他走到我的面前,深沉地望了我一眼,他就是用这种目光探测人心的。他对我说,柔和的声音带上一种尖锐的语调:

“‘你居然想要审判我?’

“从那一次起,我们便不大见面。高布赛克把伯爵的公馆租了出去,夏天住在乡间伯爵的领地上,当起大地主来了,兴建田庄,修理磨坊、道路,种植树木。有一天,我在杜伊勒里花园的一条小径上遇到他。

“‘伯爵夫人现在过着清苦的生活,’我对他说,‘她把精力都放在孩子的教育上面,她的孩子都教养得很好。那大儿子已经是一个翩翩少年……’

“‘可能。’

“‘可是,’我接着说,‘您难道不应该给爱乃斯特帮帮忙吗?’

“‘帮帮忙!’高布赛克高声说,‘不!不!恶运是我们最好的老师,恶运会教他认识金钱的价值、男人的价值和女人的价值。让他在巴黎的海洋上航行吧!等到他变成一个能干的舵手的时候,我们再送他一条船。’

“我离开了他,也不想琢磨他这番话的意义,虽然雷斯托先生(他母亲一定使他讨厌我了)是绝不会请教我的,上星期我却走到高布赛克那里,让他知道爱乃斯特钟情卡米叶小姐,同时催促他把伯爵委托他的事办好,因为年轻的伯爵已经成年。那放债的老头儿卧病已经很久,后来终于因这场病而一命呜呼。他说要等到他能够起床办事的时候才给我答复,不用说只要他还有一口气,他是什么都不愿意放弃的;他迟迟不复没有别的动机。我觉得他的病比他本人所设想的更严重些,我在他身边待的时间相当久,因此我看出了一种欲望的进展,他的高龄更使这种欲望变成一种疯狂行为。为了不让任何人住在他住的那栋房子里,他把这栋房子全租下来,让所有的房间都空着。他居住的那间屋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屋里的家具,十六年来我天天都看见它们,似乎是放在玻璃橱里保存起来的,因为它们跟从前完全一模一样。给他看门的那个忠实的老婆子,嫁了一个残废军人。她上楼到她主人屋里干活的时候,就由这个残废军人看门,她始终既是给高布赛克收拾屋子的女人,又是他的心腹。谁来看他,她就上楼通报,并且在他身边执行照顾病人的职务。高布赛克虽然身体衰弱,但是依然亲自接见他的主顾,收纳账款,并且把事务简化到这个程度,他只要让那残废军人出门跑几趟,就可以把外面的事情办好。当法国签订承认海地共和国①的条约的时候,因为高布赛克对于圣多明各旧日的财产情况以及应该领受津贴的殖民者或关系人都很熟识,他被聘为清理他们的产权和分配海地赔款委员会的委员。高布赛克的才干使他怂恿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出面成立一个代理行,给殖民者或他们的继承人的债权贴现,获利与韦布律斯特和羊腿子均分,可是他用不着拿出钱来,因为他的知识就是资本。这个代理行就象一座蒸馏器,愚昧无知的人、认为赔款未必可靠的人,或者产权可能引起争执的人,他们的债权都在这里被榨出汁来。高布赛克善于利用财产清理人的身分与大地主商谈,这些地主或者想把自己产权的价值估高,或者想使自己的产权迅速获得批准,都给他送一些礼物,数目多寡看财产大小而定。因此这些礼物就是他无法据为己有的款子的一种回扣;此外,他的代理行又把那些数目小的、有问题的产权,以及那些宁愿马上拿到现款,不管数目怎样微小,也不愿意等待海地共和国的不可靠的赔款的人的产权,以很低的代价转让给他。这样,高布赛克就是这一巨额买卖中一条贪得无厌的巨蟒。每天早晨,他收受别人的贡品,把它们反复观看,犹如一个印度王公的大臣签署赦罪书之前反复斟酌一样。高布赛克什么东西都要,小至穷鬼的提篮,大至害怕死后入地狱的人的整磅整磅的蜡烛,不论有钱人的金银器皿,或是投机商人的金鼻烟壶……这些送给那个放高利贷的老头的礼物,谁也不知道它们的下落。在他那里,一切都只有进,没有出。

①海地位于圣多明各岛西部,原为西班牙属地,十七世纪末又沦为法国殖民地,一八〇四年一月一日海地共和国宣布独立。

“‘说句老实话,’我的老相识,那个女门房对我说,‘我相信他把什么都吞下去了,他可没有长胖,您看他又干又瘦,就象我的时钟上面那只小鸟一样。’

“上星期一,高布赛克终于打发那个残废军人来找我,他走进我的办公室对我说:‘您快点来吧,但维尔先生,老板快要断气了;他的脸黄得象柠檬一样,他急于要和您说话;死亡折磨着他,他的最后一口气在他的喉咙里直响呢。’

“我走进那垂死者屋里,看见他正跪在壁炉前面,壁炉里虽然没有火,却堆着一大堆灰。高布赛克从床上爬到那里,可是没有力气回去躺上床,也呻吟不出声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