讷韦尔街太窄,马车进不去。幸好施模克住的房子座落在河堤的拐角处,伯爵夫人用不着在泥泞里步行,一跳下马车就踏上了通向那所房子的坑坑洼洼的小泥径。房子又旧又黑,多处用铁链箍住,就象看门人用的陶土器皿;墙壁前倾得厉害,行人从屋前走过都不免提心吊胆。唱诗班的老指挥住在三楼,从他的窗口可以观赏新桥到沙约宫一带美丽的塞纳河风光。这位善良的老人听到仆人通报有位从前的女学生来拜访时,惊讶得不知如何是好,竟让她径直走进了他的房间。伯爵夫人虽然早就知道施模克对衣着满不在乎,对人世间的事物不感兴趣,可是她怎么也想象不到他的生活是呈现在她眼前的这副样子。谁能相信一个人的起居能随便和漫不经心到这种程度呢?施模克是一位第欧根尼①式的音乐家,他对家里的杂乱一点不感到难为情,也许他根本不承认这叫杂乱,因为他自己对此已非常习惯。他吸烟总是用一只粗笨的德国烟斗,把天花板和被猫爪子撕破多处的糊壁纸熏成了黄色,使屋里的东西看上去就象刻瑞斯②的金色谷子。那只猫有一身光亮蓬松的长毛,任何看门女人见了都想要它。它安详大方地呆在那儿,俨然是这屋子的主妇,长长的胡须使它显得非常庄重。它威严地蹲在一架美妙的维也纳出产的钢琴上。伯爵夫人进来时,它冷冷地向她投去假情假意的一瞥,一个对伯爵夫人的美貌感到惊异的女人大概也会用这样的目光来迎接她。猫蹲在琴上一动不动,只抖了抖右边两根银色胡须,然后又把它那两只金色的眼睛转向施模克。钢琴又老又旧,木质倒很好,滚成金、黄两色,可是已经很脏,油漆也已褪色、剥落了。琴键磨损得象老马的牙齿,而且被烟斗上掉下来的烟油染成焦黄。钢琴搁板上的一堆堆烟灰告诉人们,前一晚施模克曾乘着这古老的乐器向音乐的盛会驰骋。方砖地上满是干泥巴、碎纸片、烟灰和不知何物的碎屑,就象有一个星期没打扫的寄宿学校宿舍的地板,从那里,校工可以扫出成堆成堆又象厩肥又象破布的东西。地上还有栗子殻、苹果皮、红鸡蛋壳③和不小心打碎的盘子,碎片上粘着干了的酸菜糊。如果伯爵夫人的眼光稍微老练点的话,就能从这些碎屑上了解到施模克的生活情况。

①第欧根尼(约公元前414—324),希腊犬儒派哲学家,以清贫为乐,蔑视权势名利,传说他常年住在一只木桶里。

②刻瑞斯,罗马神话中的谷物女神。

③复活节时出售染成红色的煮鸡蛋。

这些盖满尘土的垃圾形成一张地毯,在脚下咔吱作响,从壁炉里冉冉飘下的灰烬落在上面。壁炉用彩石砌就,里面有一块煤做的圣诞柴,圣诞柴前面是两块就要烧尽的木柴。壁炉上方有一面镶着框的镜子,镜框上刻有一些狂舞的人像。镜子的一边挂着那只威武的烟斗,另一边是一只中国陶罐,这是教授放烟草的地方。屋里的家具同莫依康部落①的印第安人茅屋里的家具一样简单:两张靠背椅,一张铺着又薄又瘪的垫子的小床,一张没有大理石台面的被虫蛀过的五斗柜,一张缺了腿的桌子(上面还留有吃剩的简单早餐),都是从旧货店里买来的。窗户没挂帘子,插销上悬着一面刮胡子用的镜子,上面搭着一块布片,是用来擦拭刀片的,布片上留着一道道污痕,这大概是施模克为美惠三神②和尘世所作的唯一牺牲。那只猫是受保护的弱者,得到最好的待遇,它占用了靠背椅上的一只旧垫子,垫子旁边放着一只杯子和一只白瓷盘子。然而,施模克、猫和烟斗,这活生生的三位一体,把这些家具搞成的样子是任何文笔都描写不出的。烟斗把桌子烧坏了好几处。猫和施模克的脑袋把两张椅背上的绿色乌得勒支丝绒磨得油腻腻的,又光又滑。猫承担了一部分清洁工作,要是没有它那条蓬松美丽的尾巴,五斗柜和钢琴上空白的地方大概永远得不到打扫。

①莫依康,美洲印第安人的一个部落。

②美惠三神,希腊神话中妩媚、优雅和美丽三位女神的总称,分别取名为阿格拉伊亚、欧佛洛绪涅和塔里亚,她们象征讨人喜欢的本领。

屋子的一角堆着鞋子,要清点其数目必须作一番了不起的努力。五斗柜和钢琴的台面上堆满了乐谱本,书脊被虫咬坏,边角发白、磨破,一张张纸头从硬纸夹里露了出来。墙壁上一溜边贴着女学生们的地址,是拿粘信封用的小面团贴上去的,面团下面没有纸头就表示该地址已经作废。纸头上有粉笔写的若干算式。几只前一天喝空了的啤酒壶装饰着五斗柜,在那堆古旧的物件和乱纸中,它们显得又新又亮。一只水罐上搭着一条毛巾,一块蓝白相间的普通肥皂湿淋淋地放在柜子的香木贴面上,这就是老人的全部卫生设施。衣帽架上挂着两顶帽子,都已旧了,还有那件伯爵夫人一直看见他穿在身上的三层领外套。窗下摆着三盆花,大概是德国花;紧靠着花盆有一根冬青条做的手杖。虽然伯爵夫人的视觉和嗅觉在这儿感到不舒服,但是,施模克的微笑和目光犹如神灵的光辉,使屋里黄黄的色调变得金光灿烂,使杂乱无章变为生气勃勃,遮盖了室内的寒伧相。这位神奇的人物懂得很多神奇的东西,也向别人揭示出很多神奇的东西,他的灵魂象太阳一样闪光。他见到自己的圣赛西尔时笑得那么坦诚、那么天真,以至周围一切都焕发出青春、欢乐、纯洁的光芒,这是人类最珍贵的财宝,他把它们慷慨地倾倒给人们,并用以遮盖自己的贫困。无论多么倨傲的暴发户也会觉得,计较这位音乐之神的使徒居住与活动的环境是一件可鄙的事。

“啊,亲爱的伯雀(爵)夫人,什么风怕(把)您吹来的?”

他说,“难滔(道)我套(到)了这个年纪还要唱赞美歌吗?”

这个想法使他爆发出一阵难以遏制的大笑。“难滔(道)我蹦(碰)上好运气了吗?”他带着狡黠的神情接着说,然后又象孩子似地笑了。“您丝(是)为音乐而来,不丝(是)为一个可怜人而来,这我自(知)滔(道),”他显得有点伤感地说,“但丝(是),不管您丝(是)为什么而来,您要自(知)滔(道),这里的一切——肉体、灵魂和财产,全苏(属)于您!”

他拿起伯爵夫人的手吻了吻,一滴眼泪落在那只手上。这善良的人每天都惦着人家给他的恩德。欢乐使他暂时忘却,可是当他记起来时,感受就加倍强烈。他立刻拿起粉笔,跳到钢琴前的一把扶手椅上,象年轻人一样敏捷地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一八三五年二月十七日。这个动作是那么可爱天真,并且带着那么不可遏制的感激之情,伯爵夫人深深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