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度过了怎样的一个夜晚啊!这些心灵里的风暴,您是想不到的。”

“可是……”

“这样激动不安,生命都要耗尽了。”

“可是……”

“可是什么?”她说。

“是的,生命在消耗,”拿当说,“只要几个月的功夫,你就会把我的整个生命都吞噬掉。你对我的无理责备也迫使我道出自己的秘密,”他说,“你不被人所爱?……你被爱得太深了。”

于是他激动地描绘了自己的处境,自己的一个个不眠之夜,详细地叙述了他在每个固定的时刻应做的事,诉说了他为何必须成功,办报这项工作的要求又是如何高,他必须抢在众人前头正确无误地对各种事件作出判断,不然就会丢掉权柄,此外还要迅速研究种种问题,而在我们这个时代,问题层出不穷就象天空云彩的变幻那样快。

拉乌尔这是糊涂一时。埃斯巴夫人早就对他说过,世上再没有什么比初恋更天真的了。伯爵夫人一下子因为爱得太深而自感有罪。正在爱恋的女人在任何事情上都看出一种乐趣,一种享受,一种诉说情怀的机会。看到在她面前展现的拉乌尔的浩瀚生活,她钦佩得五体投地。她本来就把拿当想象得很伟大,现在更觉得他卓越无比。她责怪自己爱得太切,请求他在他方便的时候才来;这样做对她来说要作出极大的努力,她祈求上帝帮助她战胜自己的感情。她将等待!她将从此牺牲自己的欢乐。她原只想给他作进身之阶,谁知竟成了障碍!……她绝望得哭了。

“这么说,女人只能爱,”她含着眼泪说,“而男人有千百种办法行动;我们女人只能思索、祈祷、膜拜。”

她觉得,拉乌尔如此爱她,应该得到报偿。于是象一只夜莺想从枝头跳到泉边饮水,她向四周看看是不是只有他们俩,会不会在一片寂静中躲着一个第三者,然后她向拉乌尔仰起脸,拉乌尔俯下他的头,她让他亲了个吻,这是她非法给男人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吻。她感到五年来从未象此时此刻这样幸福过。拉乌尔也觉得千辛万苦一下子得到了补偿。两人在洛特依到布洛涅森林的路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走了一阵,他们又以情侣们惯有的那种均匀而有节奏的步伐,回到马车旁边。拉乌尔真诚地认为,这轻易而有分寸的一吻是出于圣洁的感情。一切罪恶来自社会,而不是来自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他对自己疯狂的生活中的种种烦恼不再感到遗憾,而玛丽在热烈的初恋中大概也将拉乌尔的这些烦恼抛到了九霄云外。所有的女人都是如此,她们不会每时每刻看到非凡的生活中的拚搏。女人的爱情往往带着崇拜和感激的成分,玛丽正是怀着这种感情,以果断而轻盈的步伐走在与大道平行的一条细沙小径上。她和拉乌尔都很少讲话,然而句句话都能扣动心弦,使对方感受至深。天空万里无云,一棵棵粗壮的大树已经开始发芽,无数褐色的枝条缀上了好些绿色的芽尖,灌木、桦树、柳树、杨树抽出了最初的、还有点透明的嫩叶。任何人的心都不能不为这和谐的景色所感染。

爱情使伯爵夫人懂得了大自然,正如它曾经使她懂得了社会一样。

“但愿你从来只爱过我一个人!”她说。

“你的愿望已经是现实,”拉乌尔回答,“我们相互表露的是真正的爱情。”

他说的是真话。在这颗年轻的心面前,他一直扮演着一个纯洁的人,渐渐地自己也相信了那些充满美好感情的话。他的热情起先是出于投机和虚荣,现在却变得真诚了。他开始是说谎,后来倒说起真话来。再者,任何作家身上都有一种难以泯灭的感情,那就是对美好情操的仰慕。最后,当一个人老是为另一个人作出牺牲时,他就会逐渐对这个人产生真正的关切。上流社会的女人以及高等妓女本能地意识到这个道理;也许她们并未意识到,但却不知不觉地在运用这个道理。所以,伯爵夫人待到第一阵感激和惊讶之情过去以后,便因能使一个男人为她作出这么多的牺牲,战胜那么多的困难而沾沾自喜起来。她被一个配得上她的人爱着。拉乌尔还不知道,他那虚假的荣华将使他受到什么样的约束;女人是不容许她们的情人从偶像的底座上跌下来的,正如人们不能原谅天神有任何卑劣的行为一样。玛丽还不知道拉乌尔在韦里酒家吃夜宵时对他的朋友们揭开的那个谜底!这个出身微贱的作家在搏斗中度过了他青年时期的头十年,现在他想得到一个上流社会的贵妇人的爱。尚福尔①说过,爱情若没有虚荣心支持就是脆弱的。现在,正是虚荣心支撑着拉乌尔的爱情,而且使它日益膨胀。

①尚福尔(1741—1794),法国伦理学家。

“你能对我发誓你不属于、而且永远不属于任何别的女人吗?”玛丽说。

“我生命中没有时间可以给其他女人,我的心里也没有位置可以给其他女人了,”他回答道,并不以为自己是在撒谎,因为他是那么瞧不起佛洛丽纳。

“我相信你的话。”玛丽说。

走上停放马车的小路,玛丽离开了拉乌尔的胳臂,拉乌尔则做出恭恭敬敬的样子,好象刚碰见她似的;他把帽子拿在手里,陪她走到马车跟前,然后沿查理十世大街跟着车子走了一程,鼻子吸着马车扬起的尘土,眼睛看着被风吹到车外的垂柳般的羽毛。虽然玛丽高尚,愿意放弃见到他的欢乐,但拉乌尔受着情欲的驱使,还是出现在她所到之处。见他这样浪费对他来说是如此宝贵的时间,伯爵夫人想责备他,可又不忍心,她那副既嗔又喜的神态,真叫拉乌尔疼爱极了。玛丽管起了拉乌尔的事务,正式给他规定了每天的时间安排,为了使他没有借口到处乱跑分散精力,她呆在家里不出门。她每天早晨读报,并预言连载小说家艾蒂安·卢斯托(她觉得这人的文章妙极了)、费利西安·韦尔努、克洛德·维尼翁以及所有的编辑都是前程远大的人。玛赛去世后,她劝拉乌尔公正地评价此人。拉乌尔写了篇很有气魄的动人的悼词,既称颂了已故大臣,同时又批评了他玩弄权术,敌视民众,玛丽读得如醉如痴。不用说,她在竞技剧场台侧包厢观看了拿当一个剧本的首场公演,拿当指望靠这个剧本的收入支持他的企业。演出看来很成功。但玛丽上当了,掌声是花钱买来的。

“你没来意大利歌剧院看告别演出吗?”杜德莱勋爵夫人问她,玛丽是散戏后去她家的。

“没有,我到竞技剧场去了,有一个戏在那儿首场公演。”

“我可受不了通俗笑剧,我对这种戏剧形式的态度和路易十四对特尼埃①的画所持的态度一样。”杜德莱勋爵夫人说。

①特尼埃(1610—1690),十七世纪弗朗德勒最伟大的画家,善于表现平民生活题材,如小酒店、乡村节日、农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