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拉乌尔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相爱的消息就在上流社会传开了,一些人对此加以指责,另一些人则表示不信。伯爵夫人的“朋友”杜德莱勋爵夫人、埃斯巴夫人和玛奈维尔夫人等为她辩护,可是她们那种不恰当的热心却正好使人相信传闻。拉乌尔星期三晚上出于需要只得前往埃斯巴夫人家,果然在那儿遇到了常去的一群上流人物。费利克斯没有陪他夫人同来,因此,拉乌尔得以和玛丽交谈了几句,谈话的内容平常,然而语调充分表达了两人的感情。玛丽因早有奥克塔夫·德·冈夫人提醒,对社会上的流言蜚语存了戒心,知道自己在上流社会的处境关系重大,她向拉乌尔也说明了这一点。于是,在这群贵妇中间,他们俩唯一能享受到的乐趣就是仔细玩味心上人的声音、动作、姿势和看法,他们紧紧抓住细小的事来交流感情。有时双方的眼睛同时注视着一件东西,象是在上面镌刻两人都理解的思想;有时他虽然在谈话,眼睛却在欣赏情人微微伸出的脚,那颤抖的手,还有那不停地、意味深长地摆弄着首饰的手指。此时,他们不再需要语言和思想,而是通过物件互诉心曲。这些物件是那么能传情,以至一个正在恋爱的男人往往让别的男人给自己所爱的女人递送茶杯、糖碟或是别的什么,以免被周围那些好象什么也没看见、其实把什么都看在眼里的人觉察出他内心的慌乱。无数的欲念、大胆的愿望、激烈的思想都从目光里小心地流露出来。在这里,躲开众人的视线握一握情人的手,就如同一封长长的情书一样能表达感情,如同一个亲吻一样能使人销魂。爱情因为有各种顾忌而更膨胀,因为遇到各种障碍而更增长了。这些被诅咒而很少被克服的障碍成了劈碎的柴禾,使爱情的火烧得更旺。在这里,爱情不能外露,只能隐藏在渴求的眼光里,隐藏在神经质的肌肉抽动或一句平常的客套话里。伟大的爱情竟至于用如此可怜的方法来表示,由此,女人更能衡量出她在爱她的男人身上有多么大的威力。有多少次,到了楼梯的最后一级才能和心爱的人讲一句话,补偿整个晚上忍受的折磨和那些无谓的谈话!拉乌尔这个不把上流社会放在眼里的人,将满腔怒气发泄在他的议论里,语言精妙如火花四溅。每个人都听到了他的怒吼,一种艺术家碰到难以忍受的障碍时发出的怒吼。这种罗兰式的狂怒①,这种把讽刺挖苦作为大棒去摧毁一切、砸碎一切的精神,使伯爵夫人如痴如醉,却使其他人只觉得有趣,他们好象在看西班牙马戏团里一头浑身披挂的公牛。

①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诗人阿里奥斯托曾写过一首题为《疯狂的罗兰》的叙事长诗。罗兰即法国中世纪英雄史诗《罗兰之歌》中的主人公,查理曼大帝的侄儿。

“你就是把一切都打倒,也还是得不到清静。”勃龙代对他说。

这句话使拉乌尔的头脑恢复了冷静。他不再当众发火,让人家看好戏了。侯爵夫人给他端来一杯茶。

“您真能逗乐,以后下午四点钟请常光临。”她故意高声对他说,好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听见。

拉乌尔对“逗乐”这个词颇为恼怒,尽管这个词是用来对他发出邀请的。他顿时不再说话,只听别人讲,好象有些演员在台上不表演,而瞪着观众。勃龙代有些可怜他。“我的朋友,”他把他拉到客厅的一角对他说,“你怎么把在佛洛丽纳家的举止态度搬到上流社会来了?这儿不兴动怒,不兴长篇大论,只能时不时说一句风趣话儿。哪怕心里气得想把众人从窗户里扔出去,脸上还是要摆出心平气和的样子。嘲讽人要轻声慢气,对心爱的女人要装出恭恭敬敬的姿态,不能象驴子在大路当中打滚那么放肆。在这儿,我的朋友,恋爱也得遵照一定的程式。要么你和德·旺德奈斯夫人私奔,要么你就拿出绅士风度。你太象你小说里描写的情人了。”

拿当耷拉脑袋听着,活象一只落在陷阱里的狮子。

“我再也不到这儿来了,”他说,“这个脸色难看的侯爵夫人请我喝茶,要我付出的代价太高了。她还觉得我逗乐!现在我明白为什么圣茹斯特①要砍这帮人的脑袋了。”

①圣茹斯特(1767—1794),又译圣鞠斯特,法国大革命时期雅各宾派的领袖之一,罗伯斯比尔的主要助手,雅各宾派专政时的公安委员会委员。

“你明天还会来的。”

勃龙代说对了。情欲是既懦弱又残忍的。第二天,拉乌尔在“去”和“不去”之间犹豫了好一阵以后,还是在一个重要的讨论进行到一半时,丢下他的合股人,跑到圣奥诺雷区德·埃斯巴夫人家去了。正当他在门口付车钱时,看见拉斯蒂涅那辆崭新的轻便马车驶了进去,他的虚荣心大大受伤;他决心也弄一辆华丽的马车和一名驾车的小厮。伯爵夫人的车子已停在院子里,拉乌尔见了满心欢喜。在情欲的支配下,玛丽的行动就象时针在发条推动下那样准确。她已靠在小客厅火炉边的一张安乐椅里了。有人通报拿当的名字时,她没转脸看他,而是从镜子里端详他,因为她知道女主人肯定会转身看拿当的。在上流社会,爱情受到四面八方的监视,不得不求助于一些小计谋:这就使好些乍一看来于爱情无用的东西有了生命;诸如镜子、暖手筒、扇子等等,很多女人是利用它们,而不是使用它们。

“您进来的那会儿,大臣先生正说保王党人和共和党人彼此很融洽呢!”德·埃斯巴夫人对拿当说,一面用目光向他指指德·玛赛。“您对这件事大概也有所闻吧!”

“即使是真的,又有什么不好呢?”拿当说,“我们仇恨同样的东西,我们在恨什么方面是一致的,在爱什么方面是不一致的。如此而已。”

“这种联盟至少是奇怪的,”德·玛赛说,一面看了一眼费利克斯伯爵夫人和拉乌尔。

“您有什么高见,我的好朋友?”埃斯巴夫人问伯爵夫人。

“我对政治一窍不通。”

“您以后会参预政治的,夫人,”德·玛赛说,“到那时,您就是我们的双重敌人①了。”

①玛赛是当权派,奉行调和折衷政策;旺德奈斯伯爵是正统派贵族;拉乌尔是共和派;所以玛赛说伯爵夫人将成为他们的“双重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