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目前为止,很少有画家描绘过上层社会的爱情,它充满了不为人知晓的伟大和辛酸,由于欲望受到各种蠢人和庸俗小事的遏制,这种爱情令人痛苦难熬,它常常因双方心灰意懒而告吹。从我们的故事里,人们也许能窥见其一斑。杜德莱勋爵夫人举办家庭舞会的次日,玛丽就已根据梦想中的程序,认为自己被拉乌尔爱上了,拉乌尔也自认为已被玛丽选为情人,其实双方谁也没有作任何表白。虽然他们还不至于象有些男女那样免掉一切开场白,可是也很快就开门见山了。拉乌尔享够了肉体上的欢乐,现在又向往一个理想的世界;而玛丽呢,她还远远没有不贞的念头,所以不会想到要离开这个理想世界。因此,在实际上,他们俩的爱情是世界上最纯洁、最无邪的;但在思想上,他们的爱情却是世界上最热烈、最甜美的。伯爵夫人曾有过不少骑士时代的想法,只不过这些想法已经完全现代化了。她丈夫对拿当的厌恶再也不能阻碍她爱拿当,这与她扮演的角色是相符合的。拿当越是不值得敬重,她就越了不起。诗人火热的言辞在她身体上引起的反响比在心灵里更强烈。情欲唤醒了仁慈。仁慈是最崇高的德行。伯爵夫人认为,只要从仁慈出发,爱情的冲动、爱情的欢乐和过火的举动都是可以容许的。她觉得做拉乌尔在人世的保护神是一件崇高的事。以自己白皙纤弱的手扶持一个在她看来是真正的而不是泥塑的巨人,在没有生命的地方播下生命的种子,暗暗地做一个伟大前程的缔造者,帮助一个天才与命运之神搏斗,并降服命运之神,为他刺绣比武时披挂的彩带,为他提供斗争的武器,给他破妖术的护身符和治伤口的药膏,这是多么令人神往的事啊!对受过玛丽那样的教育,象她那样虔诚而高尚的女人来说,爱情该是一种给人以快意的仁慈行为。这就是她胆大的原因。纯洁的感情不在乎受到玷污,就象妓女不在乎道德廉耻一样。她有一种诡辩的想法,认为自己的行为丝毫不损害夫妇之间的信义。一旦确信了这一点,她便纵情享受和拉乌尔相爱的欢乐。于是生活里的许多细枝末节变得意味无穷了。她的小客厅将是她思念拉乌尔的地方,因而成了圣殿;连她精致的文具盒也有了新的意义,它在她心里唤起了与拉乌尔通信的无限乐趣:她将有信要读,要珍藏,要回复。梳妆打扮在女人生活里本来就具有美妙的诗意,只不过这种诗意过去她已领略尽了或者还根本没有认识,而今在她眼里又有了从未发现的魔力。顿时,对她也象对所有的女人一样,梳妆打扮成了一种表达内在思想的方式,成了一种语言,一种象征。为了讨他喜欢,为了替他争光而精心选择一件装饰品,这里面包含着多大的享受啊!现在她也天真地忙于这些有趣的小事了,这些小事占了巴黎女人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而且使她们家里的摆设和她们身上的穿戴具有极大的意义。很少有女人只为自己而出入丝绸店、帽子店、成衣店。年纪一大,她们不是就不再想到打扮自己了吗?要是你散步时看到一张脸在橱窗玻璃前停留片刻,你不妨把它好好观察一下。你会发现,在那开朗的额头上,在闪着希望之光的眼睛里,在浮动于嘴唇的微笑里,都写着这样一句话:“我要是佩戴上这个,他会觉得我更好看些吗?”

杜德莱夫人的舞会是在一个星期六晚上举办的;星期一,伯爵夫人去看歌剧,她确信在那儿能见到拉乌尔。果然,拉乌尔站在通往楼厅的阶梯上,伯爵夫人走进包厢时,他垂下了眼睛。德·旺德奈斯夫人非常高兴地发现,她的情人开始注意衣着了。这个一向不考虑如何打扮才算风雅的人,今天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浓密的发卷上抹了香发油,又光又亮;他穿着一件入时的背心,领带结得端端正正,衬衫的褶痕无懈可击。他按照时尚,戴一副黄手套,手上露出来的部分显得很白。他把两臂交叉在胸前,仿佛摆好姿势让人画像似的。他神气十足,似乎对整个剧场漠不关心,但又流露出难以掩饰的焦躁心情。眼帘虽然低垂着,眼睛却似乎望着伯爵夫人搁手臂的红丝绒扶手。费利克斯坐在包厢的另一角,背对着拉乌尔。聪颖的伯爵夫人选择了一个适当的姿势,使自己能俯视拉乌尔靠着的那根柱子。在短短的时间里,玛丽竟使这个有才智的男人放弃了在衣着方面玩世不恭的态度,这个变化表明了她对他的影响。不管是多么庸俗的女人或是多么高贵的女人,无疑都会为此而陶醉,因为任何变化都意味着顺从。

玛丽不禁想起她那几位可恶的女教师,心想:“她们说得对,被人理解确实是一种幸福。”两个恋人用敏锐的目光扫视了一下大厅,然后交换了会心的一瞥。这一瞥如同甘露滋润了两颗被期待焚烧着的心。“我在这地狱里已熬了一个钟头,现在,天堂的门开启了。”拉乌尔的眼睛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可是我不自由啊!”伯爵夫人的眼睛说。只有小偷、密探、情侣、外交家,总之,只有行动不自由的人才懂得目光的表达能力和用目光交谈的乐趣,只有他们能理解这充满内心活动的光亮的一闪一烁所包含的智慧、温柔、幽默、愤怒或无耻。拉乌尔感到自己的爱情因苦于得不到满足而更难克制,在障碍面前变得愈来愈强烈。他所在的阶梯离伯爵夫人的包厢不到三十步,然而他却无法消灭这个距离。拉乌尔是个性情暴烈的人,他一向认为欲望和占有的乐趣之间是没有多大间隔的。

现在,面对着这个地面上的、却又是不可逾越的鸿沟,他恨不能如虎腾跃,一步跳到伯爵夫人面前。狂怒之下,他想作一次试探。于是他堂而皇之地向伯爵夫人行了个礼,伯爵夫人只傲慢地微微点了点头。女人们常以这样的动作使她们的崇拜者不敢造次。费利克斯伯爵转过身来,看谁在和她妻子打招呼;见是拿当,便根本不向他致意,好象责问他怎么如此大胆,然后慢慢转过头去和妻子说了句什么,大概是赞许她对拿当不屑一顾的态度。当然,包厢的门对拿当是关闭的。

这一位凶狠地盯了费利克斯一眼。谁都会用佛洛丽纳的一句话来解释这目光的意思:“你呀,你很快就不能戴自己的帽子了。”①当时最放肆的女人之一,德·埃斯巴夫人,从她的包厢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她提高嗓门对舞台上的演出随便叫了声好。站在她的包厢下方的拉乌尔终于转过头来;他向她行了个礼,她对他嫣然一笑,好象说:“要是人家把您从那儿赶走,您就到我这儿来。”拉乌尔离开那根柱子,来拜访埃斯巴夫人。他必须在这儿露面,为的是叫德·旺德奈斯那小子明白,名气和门阀一样值钱,在他拿当面前,所有装饰着爵徽的大门都会打开。埃斯巴夫人硬要他坐在她对面的前座上。

①意思是要给他换一顶“绿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