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认为,第二个剧本和第一个一样都称得上是杰作,而且比所有他和别人合作的卖座好的剧本更能使他成名,不过是在不大为人们了解的圈子里,也就是在真正有鉴赏力的内行中间享有名气。爱弥尔·勃龙代对他说:“再有这样一次失败,你就要流芳百世了。”然而,拿当没有走这条艰难的路:为生活所迫,他重又写男人头上扑发粉,女人脸上贴假痣的十八世纪的通俗闹剧、服装剧,或是把一些畅销书改成剧本。尽管如此,他仍然被认为是一个很有才气的人,只不过还没显出全部本领罢了。再说,他也涉猎过高级文学,发表过三部小说,还不算已付排的作品,它们象养在鱼池里的鱼儿一样是拿得稳的。如同那些一辈子就写了一本书的作家一样,他的三部小说中数第一部最成功。这部当时被轻率地列为头等作品的书,这部艺术家的作品,他利用一切机会让人把它誉为当代最好的书,本世纪唯一的小说。他还常常抱怨说艺术对人太苛求了。他是那种竭力把绘画、塑像、书籍、建筑等一切作品统统列在艺术之神麾下的人。他先出了一本诗集,这本诗集为他在现代诗坛上争得了一席地位。集子中有一首晦涩的诗颇受人赞赏。因为没有财产,他不得不从事写作,从戏剧到新闻,又从新闻到戏剧,分散和浪费了不知多少精力,但他总相信自己会走运。所以他倒不象某些已到暮年却并未发表着作的作家,名气只建筑在几本要写而尚未写成的书名上,而且将来这些作品的印数可能还不及为了出版它们而进行的交易多。拿当颇象一个天才;如果有一天他被送上断头台(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愿望),他也会象安德烈·谢尼耶那样敲打自己的前额的。①看到十来个作家、教授、玄学家、历史学家拥入了权力机构,而且在一八三〇年到一八三三年的政治动乱中还一直留在政府里,他又被政治野心攫住了,懊悔以前没写政治文章而只写了些文学作品。

①安德烈·谢尼耶(1762—1794),法国浪漫派诗人,相当有才华,因反对大革命后期的过火做法,被送上断头台。临刑前,他摸着自己的前额说道:“可我这里面还颇有些东西呢!”

他自以为比这些新贵高明,他们的飞黄腾达引起了他强烈的妒忌,他本来就是那种对什么都眼红的人,是那种什么都能干而所有成果却被别人窃取了的人,凡是能出头露面的地方他都要去碰一碰,但在哪儿都待不长,总是让他周围的人大失所望。眼下,他由圣西门主义转到共和主义,然而也许又会回到内阁主义。他象狗一样在各个角落窥视有没有可啃的骨头,它寻找着可以从那儿吠叫唬人而又不致挨打的安全之地。然而鼎鼎大名的玛赛简直不把他放在眼里,使他深感蒙羞受辱。玛赛是当时的政府首脑,一点也看不起那些缺乏黎塞留所说的“恒心”的作家,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思想缺乏一贯性的作家。再说,不管哪个部,都只会被拉乌尔的事情搅得一团糟。贫困迟早会使他接受别人的条件,而不是迫使别人接受他的条件。其实,拉乌尔小心掩盖起来的真实性格与他表现出来的性格是一致的。他是真心诚意的喜剧演员,喜欢突出自己,仿佛国家就是他,他还是个慷慨陈辞的能手。没有一个人比他更善于假装各种感情,吹嘘那并不存在的荣誉,给自己装点上种种美德。没有一个人比他更会在口头上忠于自己的思想,摆出一副阿尔赛斯特①的愤世嫉俗的样子,而行动上却是个菲兰特②。在这副彩色纸板做的盔甲掩护下,他打着利己主义的算盘,而且往往能达到他暗自立下的目标。由于他懒得无以复加,他总是受着贫困的威胁。他不懂得建立一座丰碑需要坚持不懈地工作;但是,有时因为虚荣心被刺伤而狂怒到极点或是被债务逼得走投无路,他也能作出惊人的努力,战胜自己思想上最难克服的弱点。创作了一点什么以后,他感到又惊奇又疲倦,便重又坠入巴黎的享乐生活中,消沉一阵。需求对他来说是可怕的:他无力抵御,于是只能堕落,结果毁坏了自己的名誉和前途。他有个老同学,是个不可多得的内阁人才,在七月革命中被发掘了出来。拿当常把自己的才能和前途与这位老同学相比,这种对自己的错误估计,驱使他为了摆脱困境便在私生活秘密的掩盖下,对爱护他的人干出悖情背理的事,尽管如此,对这类事却谁也不谈及,谁也不抱怨。

①阿尔赛斯特,莫里哀的喜剧《恨世者》中的主人公,他耿直坦率,毫不妥协地反对他那个时代和社会的一切习俗礼仪,结果落得非常孤独。

②菲兰特,《恨世者》中的另一个人物,阿尔赛斯特的朋友,恪守中庸之道的正人君子。

他的感情平庸,又厚颜无耻,能和一切道德败坏的人、一切可怜虫、背信弃义者以及持各种观点的人握手言欢,这就足以使他象一位立宪君主一样不可侵犯。一个小小的罪过要是发生在一个品格高尚的人身上,也许会激起公愤,但出自他就算不了一回事;即使是不大正当的行为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人们原谅他,也就原谅了自己。连本想鄙视他的人也向他伸出手来,深怕有朝一日用得着他。他的朋友那么多,以至他希望有几个敌人。这种表面上的善良迷住了很多新来者(但并不妨碍有人背叛他),使他可以为所欲为,使他所做的一切合法化。对于损害他的行为,他先是气得大喊大叫,但一转眼又原谅它。这就是新闻记者的特征。这种友情(这是一个风趣的人想出来的字眼)能腐蚀最美好的灵魂!它使人渐渐丧失自尊心,它扼杀伟大事业赖以成功的原则,它认可灵魂的卑怯懦弱。某些人之所以要求大家因循苟且,就是为了使自己的叛卖和出尔反尔的行径得到宽恕。一个民族中最有知识的那部分,就是这样成了最不值得尊敬的人。从文学方面看,拿当缺乏风格和学识。如同大多数想成名的文学青年一样,他现买现卖,昨天学到的东西今天就吐到作品里。他既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好好写作;他没有认真观察,而只有道听途说。他不会严密地构思一部作品,就用一些热情奔放的描绘来补救。用文学上的行话来说,他是耍激情的,因为有关激情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而天才作家的任务却是通过真实生活中的偶然事件,探索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可能和可信的东西。拿当笔下的主人公只是放大了的个体,他们不能启迪思想,只能引起短暂的同情;他们与生活中的重大课题毫无联系,因而也就没有任何代表性。但是,拿当依靠的是自己才思的敏捷,以及打弹子的人称为“侥幸击中”的那种偶然机遇。他象灵巧的射手,善于准确地抓住那些传到巴黎或由巴黎兴起的思想。他的多产不能归功于他本人,而应归功于他的时代:他靠时运生活,为了主宰时运,他就夸大它的意义。总之,拿当的作品不真实,他的话语是骗人的;正如费利克斯伯爵所说,他有几分象耍杯子的杂技演员。人们可以感觉到,他的笔是在一个女戏子的化妆室里得到灵感的。我们从拿当身上看到了当今文学青年的形象,看到她们虚假的伟大和真实的卑微。他能代表他们,因为他和他们一样有着不大得体的丰采,一样堕落得很深;他的生活和他们一样,如激流翻滚,充满突如其来的挫折和意想不到的成功。他们真是这个被妒忌所吞噬的世纪的产儿,在这个世纪里,千万人在各种巧妙手段掩盖下进行着形形色色的你争我夺,而他们的失败则滋养了无政府主义这条九头蛇①。他们希望不劳动而能发财致富,没有本领而能享受荣誉,不花力气而能得到成功。不过,经过多次对抗和冲突,只要当权者愿意,他们最终也能靠不道德的手段领取一份俸禄。当这么多野心勃勃而又一无所有的年轻人聚集到同一个地方的时候,就会产生意志力的竞争、闻所未闻的不幸以及你死我活的搏斗。在这场残酷的大战中,取得胜利的是最凶狠或最狡猾的利己主义者。胜利者虽然如莫里哀所说,激起了几声叫骂,②但却成为人们的榜样,为人们所羡慕、谅解和效法。当拉乌尔以新王朝的反对派的身分进入德·蒙柯奈夫人的沙龙时,他表面上的荣华正达到鼎盛期。他是作为掌权的玛赛、拉斯蒂涅、拉罗什-于贡们的政敌而被贵族们接纳的。爱弥尔·勃龙代是他的引荐者。此人由于致命的优柔寡断和对一切行动的超脱态度,一直扮演着嘲讽者的角色,不站在任何人一边,而又和所有的人都友好。他是拉乌尔的朋友,也是拉斯蒂涅的朋友,又是德·蒙柯奈夫人的朋友。

①希腊神话传说中的怪物,名许德拉,在阿耳戈利斯的勒耳那沼泽为害。许德拉身躯庞大,凶猛可怕,它的九个头中,有一个头被割掉后会再生。这里用来比喻无政府主义是难以消灭的。

②见《伪君子》第五幕第七场,答尔丢夫说:“无论你怎么叫骂,我是一点也不会动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