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诉你:你必须跳!”检察官毫不客气地接口道:“不错,你得跟上目前的风尚:头上要插鲜花,身上要佩戴钻石首饰。

我的美人儿,你得记住:咱们这一类殷实富户有义务维持一个国家的荣华!让艺人的作坊兴隆昌盛,不是比通过教士的手滥行施舍要更值得、更有意义吗?”

“你这是以政治家的身分说话,”安杰莉克道。

“那么你就是以宗教家的身分了!”他针锋相对地应答着。

争论变得十分激烈。德·格朗维尔夫人的回答语气依然是温和的,音色宛若教堂里的铃声一样清脆悦耳,但话锋中却含着一股固执的劲头,看得出那是某某司铎的影响。她提到过去格朗维尔作过承诺,因而她有权自行其是;还说她的忏悔神甫明令禁止她参加舞会,云云。年轻的检察官竭力说明,正是那神甫逾越了教会章程的管辖范围。后来,由于格朗维尔想带妻子去看戏,这场可厌的神学争论便再次重演,并且愈演愈烈,双方都变得更加慷慨激昂,更加尖酸刻薄。后来,检察官为了破除前任司铎对妻子的不良影响,便毫不退让地继续争论,形成了对德·格朗维尔夫人的步步进逼,终于迫使她驰书罗马教廷,径直询问:做妻子的为了得到夫君的欢心,是否能袒胸露臂,出入舞场,剧院,而不致影响其灵魂得救?德高望重的庇护七世当即赐复,明白无误地申斥了妻子的固执态度,并对忏悔神甫加以责难。这封信称得上是关于夫妇关系的一份教理问答,听起来宛若费讷隆①再生,仿佛他又在用那优美动听的声音训诫:“夫之所至,妻当同往。如因从夫命而生过失,则妻无责。”

①费讷隆(1651—1715),法国古典主义作家,普任太子(即勃艮第公爵)太傅、康布雷地区大主教等职。因其政治、宗教观点含有启蒙思想的萌芽而受到路易十四和教皇的贬斥。

教皇训词中的这两句话,被德·格朗维尔夫人及其忏悔神甫驳斥为“具有非宗教色彩”。但在圣谕抵达之前,代理检察长已经发现:每逢斋戒日妻子都强令他严格奉行教会定下的规矩;于是他命令仆人为他终年烹制荤菜。尽管这道命令使妻子十分不悦,格朗维尔还是以丈夫气概坚持成命;其实他对吃荤吃素本不十分在意。一件本来可以顺乎天理人情做到的事,一旦变成在旁人的操纵下执行,那么,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生物(即使其性格十分软弱),难道不会深感受到伤害吗?在一切专横行为中,最可厌的一种,便是长期剥夺他人思考与行动的权利,那无异于要帝王未曾当朝就立即逊位。最甜蜜的话语、最温柔的情感,如果我们觉得那全都是听命于人的,便会立时化为乌有。不久以后,年轻的检察官只好放弃接待亲朋,放弃一切宴庆活动,他的宅第就象在服丧期间一样沉寂。持家的女主人若是一位信女,那么这一家的面貌便必定十分特殊。仆人们既然受主妇监管,必然是从所谓虔敬的人们中挑选,他们自有一种独特的面孔。正如最开心的小伙子进了宪兵队也会有一副宪兵相,凡致力于虔诚的宗教活动者,也总是千人一面的。他们有低垂眼帘的习惯,始终保持一种负疚悔罪的神情,这就给他们披上一层伪善的外衣;而一般狡诈的骗子正善于这样装扮自己。此外,信女们都互相熟识,她们自有一方独立王国。她们互相引荐仆役,而这些仆役也自成种系,由信女们妥为收养,犹如那些爱马成癖的人一样,倘若不曾验明一匹良驹的出生证件,决计不肯收入自家的马厩。因此,那些所谓不敬神的人越是仔细端详信女的宅邸,就越发觉得那里充满了一种无以名之的鄙陋气氛,他们似乎来到了高利贷者的住所,得到一种悭吝而又神秘的印象;还有那股潮湿的熏香味儿,使礼拜堂的气氛显得更加阴冷。那里的一切都显出一种器量狭小的方正划一、一种思想内容的空虚贫乏,只有一个词语能概括这种现象,那就是假虔诚。在这一类毫无人情味而又阴森可怖的宅第中,假虔诚渗透于一切:在家具摆设中,在木刻版画里,在大小画幅中;那里的高谈阔论是假虔诚,那里的寂寂无言也是假虔诚,那里的音容笑貌无一不是假虔诚。将人和物都幻化为假虔诚,这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但事实却一一俱在。或许每个人都不难看出:假虔诚信徒的坐卧言行都不同凡响;他们事事局促拘谨,不苟言笑;他们家里的一切都讲究对称工整,然而却僵硬刻板;从女主人的便帽到她的针线球,全都散发着这种气息。家里的人都象是徒具形骸的幢幢鬼影,女主人则仿佛坐在冰块垒成的宝座上。一天早晨,可怜的格朗维尔不胜悲苦地发现:自己家里已经具备了假虔诚的一切征候。世上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形:在人与人相处的某些环境中,不同的原因可以产生同样的结果。死气沉沉的氛围就象箍住这些不幸家庭的一圈铜墙铁壁,使它们如沙漠一般荒凉可怖,又如真空一般浩渺无际。这样的家庭比一座落寞枯寂的孤坟还要糟,简直是一所修道院。在这种冰冷的气氛下,检察官不带任何激情地将妻子仔细打量了一番。他痛苦地注意到,她的头发生得极低,一直长到那干瘪的额头上,表明她的思想境界极其狭隘。她面部的线条完美匀称,却又令人感到其中蕴含着一种无以名之的古板僵硬;当初他曾被她那佯装的温文尔雅所诱惑,如今连这也渐渐变得可恶了。他还料想,假如哪一天他遭逢不幸,她那两片薄薄的嘴唇很可能会说:

“亲爱的,这可都是为你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