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给欧也妮三千法郎年金,而夏尔却只有一千五百法郎呢?”她问。

“我的好天使,”他答道,“夏尔将来是男子汉。他有一千五百法郎就足够了。有了这笔收入,一个敢作敢为的男子就跟贫困无缘啦。万一这孩子不成器呢,我也不愿意让他挥金如土。如果他还有点儿志气,那么这份微薄的家产倒足以激发他勤劳苦干的精神。欧也妮却是女孩儿家,嫁奁是非有不可的。”

说着,这位父亲便逗夏尔玩:这孩子可爱的举止,表明他所受的教育自由而开通。父与子之间没有任何疑惧损害那天伦之乐,这乐趣原是对父亲恩情的酬答。这个小家庭的欢乐既甜蜜,又真切。晚间,在一方洁白的屏幕上,放映着变化莫测、奇妙无比的幻灯片,夏尔看了好不新鲜。这纯洁的孩子天使般快活的惊叫,常常逗得卡罗琳娜和罗杰哈哈大笑。

后来,男孩儿上床睡觉了,小女儿却醒来嚷着要吃奶。于是,在壁炉的一角,在灯光的照耀下,在洋溢着和平快乐气氛的房间里,罗杰幸福地欣赏着这幅优美的画面:孩子正依偎着卡罗琳娜的胸怀,吸吮着她那象初开的百合花一样洁白鲜嫩的乳房;母亲的头发散落成许许多多褐色的发卷,披散在她的双肩上,几乎完全遮没了她的颈脖。灯光产生了一种黑白、明暗的对比,在她的身上、四周,在她的衣着以及孩子身体上,造成了如画的效果,将年轻妈妈的一切动人之处衬托得更为醒目。罗杰含情脉脉地凝视着这个端庄娴静的女人,觉得她的姿容比从前益发温柔了;他无限爱怜地端详着她那微皱的朱唇,——从那里还不曾吐露过任何不悦耳的话语。这时,卡罗琳娜正斜视着罗杰,目光里闪耀着彼此相似的心思:

要么她在尽情享受自己对他产生的效力,要么她在思量这一夕相聚的前景将会如何。

罗杰完全明白这一瞥机敏的目光所包含的风情,于是故意装出凄凉的神态,开口道:

“我得走了。有一桩重大的案件必须了结,人家正在我的寓所等着我呢。尽职第一呀,可不是这样吗,亲爱的?”

卡罗琳娜以既忧郁又温柔的目光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无可奈何地,以充满牺牲精神、不露痛苦痕迹的态度说:

“那么你走吧。再见啦!你要是再多呆一小时,就别想叫我那么轻易地将你放走啦!”

“我的天使!”不料他却笑盈盈地接口道,“我请得了三天假期;人家还以为我到巴黎几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了呢。”

五月六日这个周年纪念日之后几天的某个上午,德·贝勒弗依小姐匆匆奔往沼泽区的圣路易街。她平素每周一次到这里来走动,这一回却是深恐不能及时赶到。她刚收到一封快信,通知她说:她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由于鼻炎和风湿症并发,疼痛不已,现已晕倒在家里。卡罗琳娜再三恳求车夫快马加鞭,并且许给他一大笔小费,正当车夫催马速行之际,克罗夏尔太太晚年同她过从甚密的几个胆小怕事的老太婆,将一位神甫带进了三楼这套干净舒适的住室。克罗夏尔太太的女仆竟不知道:常常来接女主人到家里共进晚餐的那位漂亮小姐,便是她老人家的亲生女儿!正是她抢先提出要请一位忏悔师来帮忙,私下希望这教士对自己的好处至少不亚于对病人的帮助。原来这几个老太婆天天都要来同老孀妇克罗夏尔闲聊,她们有时一起玩波士顿纸牌,有时则同往土耳其花园散步。就在这一静一动之间,她们居然对这位老友僵冷的心灵产生了影响:她对往事有所反省,对未来建立起了某种观念,对地狱也不无敬畏的心理了;而且由于真诚地恢复了宗教信仰,她也就在一定程度上期待着灵魂得到宽赦。在这个庄严的早晨,这三位家住圣弗朗索瓦街和老神庙街的老太婆,重又来到客厅里坐定;而平常克罗夏尔太太是每逢星期二在这里接待她们。她们一个接一个、轮流从安乐椅上站起身来,到可怜的老人身边陪伴她,并用一般应付垂危病人的假话来安慰她。可是,这时连头一天请来的医生也不再担保老孀妇无生命之虞,她们终于感到最后时刻已经迫近,便商量应不应该通知德·贝勒弗依小姐。在征得女仆弗朗索娃同意之后,她们议定派一名听差到泰布街,把病情通知那位年轻的亲戚。她们四人都一致认为她极有权势。不过她们私下里却希望:那个原籍奥弗涅省的听差最好晚点儿把姑娘请来,因为她在克罗夏尔太太的感情中实在占着举足轻重的地位。老孀妇的家产显然高达一千多埃居年金。那三个女人对她这般体贴照料,不过是因为这三位好友、甚至女仆弗朗索娃也都不知道她早有了遗产继承人。克罗夏尔太太严守当年歌剧院的规矩,对德·贝勒弗依小姐从不使用“女儿”的亲热称呼;加之小姐本人十分阔绰,这就更使那四个人觉得:他们瓜分那垂危者家产的算盘,差不多是天经地义的了。

不一会,三个女巫中当班的那一位,摇头晃脑地走了过来,对忐忑不安的两个伙伴说:

“现在该派人去请神甫封塔农先生啦。再耽误两个钟头,她就既没有神志、也没有力气签一个字喽!”

那个老掉了牙齿的女仆当即出门,请来一位身着黑礼服的先生。这位神甫长相平庸,再加上前额狭窄,更表明他的思想浅薄。他那阔大松弛的面颊、有两道折裥的下巴颏儿,都显示出一种自私自利的安逸。他那双暴突的褐色小眼睛安在鞑靼人的眉毛下面还算恰当,只要不抬起这双小眼,他那扑满银粉的头发,倒可给人一种貌似温良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