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杰刚把她带来时,她觉得恍若进入了仙境,只要简略描述一下它的主室,便可见其一班。她那卧室的墙壁,挂着灰色壁幔,上面织有活泼的绿丝花纹;家具上罩着浅色开司米护套,清淡而优美,正是眼下最时髦的设计:一只柜面嵌有褐色装饰线的、本地木料做的细工五斗柜,用来收藏珠宝首饰;一张风格与之相近的写字台,供主人伏在芳香扑鼻的信纸上挥写情书;床上用品都带有古雅的情趣,细薄柔软的织物,潇洒地散放在床面,那温馨的氛围,足以激发屋主人的欲念;窗帘用灰色丝绸做成,饰有绿色的流苏,常常紧闭以遮避阳光;一只青铜挂钟,钟壳上雕刻着爱神为普绪喀①戴桂冠的故事;另外,地上还铺着一方哥特花纹的红色地毯,将这优雅处所的各种陈设映衬得分外出色。正对着一面大穿衣镜的,是一只玲珑的梳妆台,昔日的绣花女有点不耐烦地坐在那里,等著名理发师普莱齐尔赶快完成他的手艺。
①普绪喀,又译普赛克,希腊神话传说中的绝色美女,为爱神厄洛斯所恋,但爱神禁止普绪喀看他的真面目,一夜,普绪喀趁爱神熟睡时,点了一支蜡烛偷看,厄洛斯惊醒,从此失踪。后普绪喀经历了种种苦难,才得以与爱神重聚。
“您今天还打算把我的头发做好吗?”她问。
“太太的头发可是又长又密啊!”普莱齐尔答道。
卡罗琳娜情不自禁地抿嘴一笑。老艺人的这句赞词,或许使她想起男友的热情夸奖吧。他也称道过她那秀美的发丝,表示不胜爱慕。理发师刚刚离去,贴身使女便进来同女主人商量以怎样的装扮,来博取罗杰最大的欢心。这时正当一八一六年九月初,天气渐趋寒冷,于是主仆二人选定一条栗鼠毛的绿绸连衫裙。穿戴打扮完毕,卡罗琳娜便急忙走进客厅,打开落地窗,走上房屋正面华丽的阳台,她双臂抱在胸前,姿态优美动人。她倒不想博得过往行人的赞赏,引起路人的顾盼,而是要向与泰布街交叉的大马路张望。这了望口有点象调皮的演员在大幕上挖的一个洞眼,从这里可以观察街上的高车驷马和熙来攘往的人群;那车水马龙、川流不息的情景大有中国走马灯的意味。这位昔日家住回旋栏街的女工,还不知罗杰究竟是步行归来,还是乘车回家。于是她逐个地观望来去匆匆的行人和新近从英国进口的轻便马车。等了约摸一刻钟,她觉得那人理应到家了,不过她那锐利的目光尚未看到、她的芳心也没有感应到来人的踪影,于是她那带着稚气的面容上流露出又爱又怨的表情。在她脚下,人流纷至沓来,象蚂蚁一样蠕动,她那秀美的眉宇间对这些人透着何等的轻蔑和不屑一顾!她那双伶俐的灰眼睛,灼灼地闪着光芒。
一般心高气傲的姑娘漫步于巴黎街头,都存着挑逗的用心,想引起过路行人的注目。然而感情专一的她,对这种目光却避之惟恐不及。她大约并不在乎那些欣赏她的路人第二天是否还记得她那向前张望的雪白的脸庞;是否还记得她那双伸到阳台外边的纤足;是否还没有忘记她那双诱人的、水灵灵的大眼;还有她那微微翘起、富于肉感的鼻尖。她心里只装着一个人,胸中只萌动着一个念头。蓦然,一只点缀着斑纹的枣红马头,出现在由房屋勾画出的天际线上。卡罗琳娜微微一颤,连忙踮起脚尖去看那白色的马缰和车身的颜色。果然就是他!罗杰转过街角,已能瞥见家中的阳台,于是在马背上狠加一鞭,催促马儿奋力奔驰,不一会儿就奔到它同主人一样熟悉的古铜色大门面前。使女听见女主人喜不自胜的呼声,早已将套房的房门打开,恭候主人光临。罗杰匆匆走进客厅,将卡罗琳娜一把搂在怀里。如同不常见的爱侣重逢,他热烈地将她吻了又吻。他将她带进,更确切地说,是他俩互相搂抱着,不约而同地一起走进了那间馨香四溢的幽室。壁炉前横放的那张双人沙发正好接纳了他俩,两人相对无言、默默凝视了片刻。这时,他俩只是用紧握双手来表达幸福的心情,还用深沉的目光传达着彼此的思念。
“这可真的是他呀!”卡罗琳娜终于迸出了这句话来。“可不是吗,你回来啦!要知道,我已整整三天没有见到你,这就等于一个世纪啊!可你怎么啦?你好象有什么心事?”
“可怜的卡罗琳娜……”
“哦,得啦,你就会说‘可怜的卡罗琳娜’!”
“呃,你不要笑,我的天使!咱们今晚不能上费多街①去看戏了!”
①指巴黎轻歌剧院,一八〇一年设立,院址在费多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