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事呀?”罗杰本来若有所思,这会儿却急急地问。
“就是愿普天下的女人永远穿戴绣花珠罗纱,让我永远有活儿干!”
这番坦诚的自白唤起了那男伴的关切。待到克罗夏尔太太回头朝他俩走来时,罗杰对她的印象已经有了改善。
“好啊,孩子们!你们海阔天空地聊够了吧?”她问,态度既宽容又揶揄。停了一会,又说:“想想吧,罗杰先生:那位小伍长①当年就坐在您那个坐位上呀!”接着又说:
“可怜的人!我丈夫可是真心拥护他的。也真是,幸亏克罗夏尔先生早已故世,否则哪里受得了,他们居然把他流放到了那个鬼地方!”
罗杰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要小心。老人家点了点头,郑重地说:
“得啦,都到了免开尊口、莫谈国事的地步啦!”
说着,她掀开内衣衣襟,露出一枚十字架和一条红缎带;缎带用细丝带拴着,挂在她的脖子上。
“那人②将这个授给了我可怜的克罗夏尔;他们总不能禁止我佩戴它吧?我没准还要把它带进棺材哩……”
①指拿破仑。
②指拿破仑。
这番话在那年头就算得上离经叛道了;罗杰一听赶快站起身来,打断了老妈妈的话头。三人一起穿过公园小径,回到村子里去。罗杰稍稍离开片刻,到塔韦尼最上等的餐馆里订下了一顿饭,然后又回来接那母女二人,抄林间小路把她们领进了餐馆。晚饭席上,大家兴高采烈。罗杰已远非当初途经回旋栏街的那个阴沉沉的人影,他已不大象那位黑衣先生,倒更象一个信心十足的青年,随时准备投进生活的洪流,如同这两位辛勤劳动而又无忧无虑的女人一般——虽然她们也许明天就要断炊。他似乎沉浸于少年时的欢乐,他的微笑既温文尔雅、又如孩童般天真。近五点时,喝完几杯香槟以后,这顿愉快的晚餐便结束了。这时罗杰首先提出到那边的栗树荫下去参加村里的露天舞会。他同卡罗琳娜一道翩翩起舞。他俩的双手不无奥妙地相互紧握;他俩的心因为燃烧着同一种希望而怦怦跳动。在蔚蓝的晴空下,在殷红的夕阳斜照下,他俩的目光也放出了异彩,而在他俩的心目中,这眼里的光芒更远远胜过天上的光芒!一个念头、一种欲望,包含着多么巨大的力量啊!对这两个生命来说,似乎没有不能实现的愿望。在这奇妙的时刻,欢乐的火焰把他们的前程也都照亮,心灵所念及的就只有幸福。这美好的一天已给他俩留下了难忘的记忆;在他们往昔的岁月里不曾有过能够与之相比的经历!江河源头的涓涓细流,不是比浩瀚的巨川更加妩媚动人吗?欲念不是比实在的享乐更令人销魂吗?你所期望获得的不是比你已占有的更富于吸引力吗?
“这一天就此完结了吗?”舞步方停,罗杰便脱口而出地叹道。卡罗琳娜见他脸上流露出一层淡淡的愁绪,便不胜同情地瞅着他。
“您返回巴黎之后,为什么不能象在这里一样也高高兴兴的呢?”她问,“难道只是在圣勒才有幸福吗?我倒觉得,现在不论走到哪里,我都不至于遭逢不幸了!”
听见此话,罗杰不觉浑身一颤。女子在忘情之时,常会走得比她们想到的更远。同样,她们一旦故作正经,也会超乎实际地表现得十分狠心。自结识之初那次眉目传情以来,他俩头一回不谋而合地想到了一处。他们不曾将这想法点破,却同时产生了一种相互感应,仿佛有一炉温暖人心的烈火,正抚慰着严冬给他们留下的创伤。后来,似乎他们自己也害怕那无言相对的静场,便径直向停车的地点走去。但在登车之前,他俩抛开了克罗夏尔太太,亲密无间地手携着手,在一条绿荫掩映的小径上奔跑。老妈妈洁白的珠罗纱帽,本来已成为万绿丛中的一点标记,此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卡罗琳娜!”罗杰用迷乱的声音激动地呼叫着。姑娘意会到了这喊声所蕴含的欲念,竟慌张得向后倒退一步。可是,她毕竟情不自禁地把手伸向罗杰,让他热烈地吻着;然后她又赶紧把手抽了回来——因为她稍一踮脚尖,便瞥见了徐徐前行的母亲。克罗夏尔太太只当视而不见,似乎她还牢记着当年扮角儿的经验:在此时此地,只容她插上几句旁白。
这两个年轻人之间的风流韵事,往后串演的舞台不再是回旋栏街了。现在要想寻找他俩的踪迹,便须追随着向巴黎的摩登市区转移。那里有些新建房屋,其中某些套间似乎是专为成双成对的新人①欢度蜜月而设计的:糊墙纸和画幅都是崭新的,正好与新人的青春焕发相呼应;一切装饰都象他们的爱情之花一样美丽鲜艳;屋里的种种陈设,都同年轻人的思想、同沸腾的欲念相协调。在泰布街中段,有一所基石还很洁白的新屋,它那前厅和大门的廊柱,还没有玷上丝毫污痕;闪闪发光的墙壁,涂的是我们与英国复交以后逐渐流行的油漆;三楼上面有一个小套间;设计师好象早知它的用途而作了精心安排。一进门是一间朴素明净的前厅,齐半人高处都刷上了仿大理石灰泥;与前厅毗连的是一间客厅和一间小餐室;客厅又通往一间漂亮的卧室,卧室旁有浴室。壁炉上方装着大块玻璃镜,镶有趣味高雅的镜框;门上则绘有讲究的阿拉伯图案,上楣的风格纯净淡雅。建筑艺术的爱好者最能从这里看出布局与装饰的学问,这也正是现代法国建筑师的特长。这套房子的陈设布置,由裱糊安装专家在艺术家指导下完成。卡罗琳娜迁入居住已有一个月光景了。
①这里往往是指未履行合法手续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