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当卢博离他们只有一、两步时,雅克的决心崩溃了,整个身体垮了下来。不,不能,他不能杀人,他不能去杀一位毫无防范的人。一个理智的人是不会行凶的,只有在报仇本能驱使下,在补获猎物的冲动下,在饥饿难忍和撕碎猎物欲念的驱使下,人才会去行凶。在那种时候,从远古传下来的正义感就会被抛到脑后。现在雅克感到自己无权杀死卢博,他找不到合理的因由去杀他。
卢博平静地走过来,胳肘还轻轻擦了他们一下。他俩像两具僵尸站在那里不敢动弹,也不敢喘气,担心被卢博发现。深沉的夜,四下一派寂静,他俩连哆嗦一下都不敢,卢博已经走过去。在走到十步远时,他停下来,背靠着煤堆。雅克同塞芙丽娜急忙屏住呼吸,他们害怕,怕刚从他们面前走过去的卢博。卢博虽然是单枪匹马,又没有携带武器,但仍叫他们害怕。
雅克感到羞臊,气得低声哭起来:“不,我不能!”
他想拉住塞芙丽娜,靠在她身上,争取她的谅解和宽恕,但塞芙丽娜一声未吭便扭头走了。雅克伸手去抓,手刚碰上她的裙子,她就轻轻躲开,跑走了。雅克追了一程,但没有追上。塞芙丽娜突然离去,叫雅克心烦意乱。难道她生气是因为他无能?她会蔑视他吗?雅克认为应该稳重一些,便没有再追。在那宽阔的地方,在稀疏的瓦斯灯下,雅克感到十分绝望。他要匆匆离开,回到宿舍把头埋到枕头下,去忘掉自己一生中的罪过。
十余天之后,在三月底,卢博夫妇终于胜利了,击败了对手勒布勒夫妇。铁路公司承认他们的要求合理,站长达巴迪先生也支持这一要求,而且勒布勒从前所写的保证书也已找到。他在保证书上说,一旦新任副站长需要那套住房,他保证让出。这封信是吉雄小姐翻查旧账本时发现的。勒布勒太太看到自己已经失败,十分生气,提出马上换房。既然他们想要她的命,那就早点结束这一切吧!搬家折腾了三天,难忘的搬家工作使走廊上十分热闹,连一向不肯抛头露面的小个子穆兰太太也出来帮忙,替塞芙丽娜把做针线活儿用的小低桌从这边搬到了另一边。菲洛梅内一大早就来帮忙,故意叫勒布勒太太生气。菲洛梅内帮忙搬家具、打包行李,勒布勒那边还未收拾好,她就闯了进去。她把两件家具搬过去,把勒布勒太太赶了出来。菲洛梅内对雅克和塞芙丽娜大献殷勤,叫佩克吃惊、生疑。佩克阴险恶毒的语言和仇视的醉鬼神态问菲洛梅内,问她是否想陪雅克睡觉。他还警告情妇,一旦被他抓住,他会同他们二人拼命。菲洛梅内愈来愈喜欢雅克,甘愿作他和他情妇的仆人,希冀挤到他们中间去,分享一点塞芙丽娜的残羹剩饭。她把最后一张椅子搬走之后,双方就关上了房门。后来,菲洛梅内发现还有勒布勒太太一张小凳没有搬走,她推开门,把凳子扔在走廊上。这样,搬家工作才宣告结束。
生活又慢慢变得单调起来。勒布勒太太住在后面,由于她患有关节炎,只好天天坐在扶手椅上,望着车站廊棚顶。廊棚顶把天空全给挡住了,她感到十分厌烦,气得天天抹眼泪。塞芙丽娜天天在家绣花,绣那条永远绣不完的床单。她坐在窗前,窗下就是热闹的出站口大院,行人和车辆川流不息。那年春天姗姗来迟,人行道两旁的大树刚萌出绿芽。远方,在坦古维尔坡地上,在那片树丛中,有一幢幢白色乡间别墅。塞芙丽娜能住到这边,花费了不少心血。她眼前是开阔明亮的大院,阳光十分充足,但这一切似乎并未能给她带来欢乐,叫她吃惊。女佣西蒙大婶也抱怨说住在新地方不习惯,心里烦闷,不如原来的家好,因为在原来那个家,即使地面脏一点也不易察觉。卢博是听其自然,似乎并未感到已经搬了家,他经常走错门儿,只在发现钥匙插不进去时,他才恍然大悟,而且他待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同妻子的关系继续在恶化。
有一段时间,卢博似乎又振作了起来,在政治方面相当活跃。他的一些想法虽不够清晰,也不甚强烈,但他一直没有忘记同副省长那起纠葛。那个案子几乎叫他丢掉工作。大选动摇了帝国的根基,经过那场危机,卢博胜利了。他一再重复,说那些人不会永远是主子。达巴迪站长听说卢博对吉雄小姐讲过革命之类的话语,便善意警告卢博,这样卢博才冷静下来。现在走廊上已趋平静,大家相安无事。勒布勒太太得到报应,厌倦烦恼,健康状况愈下。既然如此,卢博又何必为国事自寻烦恼呢?他简单地说,他蔑视政治,蔑视一切!卢博一天比一天胖,心宽体胖,他步履沉重,神态自若,似乎已经看破红尘。
现在,雅克同塞芙丽娜可以自由来往,但他们约会的间隔时间愈来愈长。没有任何东西妨碍他们相会,雅克可以从另一个楼梯自己进出卢博家,而不必担心被人瞧见。房子属于他们,要是他们有胆量,他们可以睡在那里,但由于雅克未能完成他们要干的事情,这使他俩相互感到不快,似乎在他俩之间竖起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墙。雅克为自己的软弱行为感到羞臊,他感到情妇神色忧郁,知道她难过,因为她的愿望未能实现。他们基本不再亲吻,因为这种偷偷摸摸的假夫妻生活已不能满足他们。他们需要一种完整的幸福生活,要正式去美国结婚,比翼双飞,去过另一种生活。
一天晚上,雅克发现塞芙丽娜正在抹眼泪。她一见雅克,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哭得更伤心,搂住雅克的脖子啜泣不止。过去也有过这种情况,但只要雅克把她抱住,安慰她一下,她就会平静下来。可是今天,雅克愈是紧紧抱住她,她的绝望程度愈大,这叫雅克感到手足无措,只好用手捧住塞芙丽娜的头,用饱含热泪的眼睛盯着她。雅克说他已明白对方痛哭的原因,对方感到绝望,是因为她是个逆来顺受的女子,自己不敢行凶杀人。
“原谅我!请再等一下,我发誓,一有机会,就干掉他!”
塞芙丽娜马上把自己的嘴贴到雅克嘴上像是要封住他的嘴,不让他发誓似的。他们又一次长久地亲吻,相拥相抱,肉体相贴,溶成了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