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齐精疲力尽,雅克扶她躺下,安慰她,吻她,答应不久再来看望她。等法齐姑妈昏昏入睡之后,雅克走近坐在炉子旁边的塞芙丽娜面前。雅克伸出一个手指,微微一笑,示意塞芙丽娜别作声。塞芙丽娜一仰头,伸出小嘴,雅克一弯腰,把自己的嘴片贴到她的嘴上。两人闭住眼睛,屏住呼吸,悄悄接了个长吻。当他们睁开眼睛时,见芙洛尔推门进来,站在门口盯着他们。他们不由大惊失色。

芙洛尔用沙哑的声音问:“还要面包吗,太太?”

塞芙丽娜羞惭、厌烦,结巴着说:“不,不要了,谢谢!”

雅克用狂怒的眼睛盯着芙洛尔。他嘴唇抖动,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犹豫不决。他愤怒地做了个威吓人的动作,没吱声便走了出去,砰地把房门关上了。

芙洛尔站在那里没有动。她身材高大,是处女的体型,金发上压着一顶大帽子。每个星期五,她总看见眼前这位太太坐在这列火车上。她的猜测有道理,她让他们单独留在里屋就是想找到一点证据。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可以深信无疑了。看来她心爱的男子根本不爱她,却爱上了这位身材瘦小,毫不足取的女性。那夜雅克曾想占有她,但遭到了她的拒绝,后来她曾感到懊丧。现在回想起那件事儿,她不由怒火中烧,真想大哭一场。她的想法很简单,要是她当时答应雅克,现在雅克亲吻的就应该是她了。她怎样才能单独同雅克待在一起,搂住他的脖子说:“要我吧!我以前太笨,不懂这些事儿!”但她现在已无能为力,一腔怒火从心头燃起,她要把一腔怨恨统统发泄到身材瘦弱、惊魂未定、说话结巴的卢博太太身上。她那只强壮好斗的手臂可以像抓小鸡一样把对方掐死。她为什么不敢动手呢?芙洛尔发誓要报仇,她了解情敌不少事情,就那些事便可以把对方关进大牢。可是现在,对方却逍遥自在,同卖身投靠权势人物的下流女子一样。芙洛尔不由醋意大发,怒火中烧,便把剩下的面包和梨全拿走了,她的动作十分粗野。

“既然太太不需要,我拿去给别人吃!”

三点,四点,时间过得真慢,似乎停止了走动。众人十分疲劳,怒气越来越大。夜幕已经降临,铅灰色的夜幕压在一望无际的银白色田野上。每过十分钟就有人走出去,从远处张望,以了解清除工作的进度,回来后他们总说机车似乎还没有挖出来。两位英国小姐也害怕地哭起来。厨房一角,棕发少妇靠着勒阿弗尔那个小伙子的肩睡着了,她丈夫对此却视而不见。在那种时刻,他也顾不上这些了。房间里温度下降,大家都冷得发抖,但无人想到去加劈柴。那位美国人走了,他说躺在车厢软垫椅子上也许更舒适。别人也一样,和他的想法一致,深感遗憾。要是留在车上,至少可以了解工作进度,心情就不会如此焦虑了。英国太太扬言要回车厢睡觉,众人只好拦住她。有人把蜡烛放在桌角,烛火照着躲在昏暗厨房里的乘客,一个个垂头丧气,闷闷不乐,十分绝望。

在机车那边,清扫工作已近尾声,士兵们已把机车周围的积雪清除干净,正在打扫车前轨道上的积雪。司机和司炉又回到了岗位上。

雅克发现大雪已停,信心倍增。扳道工奥齐勒对雅克讲过,隧道另一侧马洛内方向积雪要少得多。雅克问奥齐勒:“您是步行从隧道走过来的,隧道里还可以自由进出吗?”

“我说过,可以过去。我负责!”

卡布什像巨人一样拼命劳动,神态羞怯气恼。由于同法院那起纠葛,想悄悄溜走,但被雅克叫住了。

“喂,伙计,请把坡上的铲子递给我!万一路上需要,到时好用。”

卡布什办完这件事儿,雅克用力握住他的手,说明对他的尊敬之情。因为雅克看到了他是如何工作的。

“您是个正派人!”

雅克的友好话语使卡布什颇为感动。卡布什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吐出了两个字:“谢谢!”

米萨尔在预审法官那里控告过卡布什,但现在他们又言归于好。米萨尔对雅克的话点头表示赞同,嘴角微露笑意。米萨尔早就不铲雪,双手插兜,那狡黠的目光从车头一直看到车尾,想侥幸从车轮下捡点什么东西。

列车长和雅克决定试一下,但佩克却跳下去,站在铁轨上叫雅克:“喂,您过来看看,有个汽缸被撞破了。”

雅克走过去,弯下身子。本来他在全面检查利松号时就发现那里有伤痕。清扫积雪时,他们发现养路工放在斜坡上的橡木枕木被风雪推到了铁轨上,也可以说这是机车抛锚的原因之一,因为机车头部已经顶住了枕木。汽缸外壳上有擦痕,活塞似乎也有些变更,但这只是外伤,开始雅克很放心。现在看来可能还有内伤,因为进汽阀结构复杂、娇嫩,是机车的心脏和灵魂。雅克跳上机车,拉响汽油,打开控制阀,以检验连接处运转是否正常。机车犹如被摔散的人,摔掉了四肢,震动了很久很久。后来,它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慢慢启动了。轮子转动几下,车身晃动。神色沉重。看样子还可以运转,能坚持跑完全程。但雅克摇了摇头,他很了解自己的机车,感到它有些变样,变得苍老了,可能有的地方受到了致命创伤。它就在这里受了打击,心脏受伤,几乎冻死。它像个健康的妙龄女郎,晚上去舞厅时受到雨淋,结果染上肺病而死。

佩克打开排气阀,雅克拉响汽笛。列车长和尾车司机又回到行李车上。米萨尔、奥齐勒、卡布什也登上前部行李车的踏板上。列车缓缓开出低凹路基,士兵们手拿铲子,顺斜坡站在路轨两侧。列车停在道口看守的小屋前,让那一部分乘客上车。

芙洛尔站在门外,奥齐勒和卡布什走过去,站在她身旁;米萨尔忙跑过去,向从他家出来的先生和女士们打招呼,收银钱。他们终于得救了!但他们等待时间太长,一个个都冻得直发抖,又累又饿。英国太太领走两位昏睡未醒的女儿;勒阿弗尔的小伙子懒散地同那位漂亮的棕发夫人钻进了同一车厢的同一小隔间,他准备为她和她丈夫效劳。那里一片混乱,乘客们犹如一群残兵败将,萎靡不振,拥挤着上到车内,连人类爱干净的天性都忘记了。不一会儿,法齐姑妈在小屋窗玻璃后露面了。出于好奇,她拖着病体从床上下来,移到窗前。她那凹陷的病态大眼睛盯着这批陌生人。这是一批过路者,被暴风雪卷来又卷走的行人,她再也看不到他们了。

塞芙丽娜最后一个离开,她转过身来冲雅克一笑。雅克俯身一直目送她走进车厢。芙洛尔正等在一旁,她见他俩脉脉含情,眉来眼去,脸色变得十分苍白。芙洛尔突然走近奥齐勒。过去她一直拒绝同奥齐勒来往,现在却主动靠近他,似乎内心的仇恨使她感到必须找个男人。

列车长发出信号,利松号鸣响哀伤的汽笛。这次发车要一直开到鲁昂才能停车。当时晚上六点已过,夜幕已经降临到白色的雪野之上,但雪地上还有一抹惨淡的反光,可怕凄凉,映照着这片荒凉地带。在昏暗的光亮里,德莫法十字架那座斜顶房子矗立在那里,陈旧破烂,在白雪中黑乎乎一团。大门紧闭,门上挂着牌子,上写:“房屋待售”。

【八】

直到晚上十点四十分,列车才赶到巴黎。列车在鲁昂停车二十分钟,让乘客吃晚饭。塞芙丽娜忙给丈夫发了份电报,说她在次日晚上才能返回勒阿弗尔。这样她就可以同雅克一起待上整整一夜,这将是他俩一起度过的第一个夜晚。他们可以锁上房门,不怕外人干扰,自由自在地相爱。

列车通过芒特之后,佩克出了个主意。他妻子维克图瓦大婶摔伤了韧带,已在医院治疗八天。佩克开玩笑地说他可以在城里另找一个窝,愿意把自己的房间让给卢博太太。住在他家比旅店要舒服,就跟在自己家里一样,可以一直睡到次日晚上。雅克认为这样安排很好,他正发愁不知该如何安置她呢!在车站廊棚下,塞芙丽娜随下车的人潮来到机车前,雅克建议她接受佩克的建议,并把佩克家的钥匙交给塞芙丽娜。塞芙丽娜有些犹豫不想去,因为佩克那放荡的笑声叫她难堪。看来佩克肯定知道他俩的事儿。

“不,不用麻烦,我有个表姊住在巴黎,她可以给我打个地铺。”

佩克说:“拿去钥匙吧!”他摆出花花公子的样子补充说:“床垫很软,去吧!床也很大,可以躺下四个人!”

雅克恳切地望着塞芙丽娜,她这才收下钥匙。雅克弯腰悄悄对着她的耳朵说:“等着我!”

塞芙丽娜只要走上阿姆斯特丹路,再拐进一条死胡同就到了,但路上有雪,很滑,她不得不多加小心。她运气好,楼房的大门还开着,她走上楼梯时,门房正同邻居玩骨牌,没有看见她。塞芙丽娜登上五楼,打开房门,又轻轻关上,邻居肯定没有发现她。在经过四楼时,她听见多韦涅家里传出笑声和歌声,大概两姊妹又在接待客人。她们每星期都要和女朋友在一起练习一次乐器。塞芙丽娜关上门,房间很黑,刚进去时什么也看不见,但可以听见楼下女孩们的欢笑声。黑暗里,挂钟敲了八下,发出一声清脆的咕咕声,把她吓了一跳。

过了一会儿,塞芙丽娜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两扇窗子像两个灰白色方块。白雪的反光一直射到天花板上。现在塞芙丽娜能够辨别方向,她到酒柜上去找火柴,她记得在酒柜角上看到过火柴。找蜡烛时,她费了不少劲儿,好不容易才在抽屉里找到一截蜡烛。塞芙丽娜点上蜡烛,房间里马上亮了。她不安地到处瞅了一眼,似乎担心那里躲有外人。她十分熟悉那里的一切,比如她同丈夫一起用餐的圆桌和罩着红色床罩的床。就在那张床边上,她被丈夫一拳打倒。她已有十多个月没有到这里来了,但东西都放在原处,不见任何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