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黑暗,雅克十分小心。他感到利松号今天特别容易驾驶,完全听从主人的意志,十分驯服。但雅克毫不放松,照旧一丝不苟,机车是被人驯服的牲口,不能对它掉以轻心。在他身后飞驶的车厢里,雅克又看到了那张清秀的面孔,那个对他以身相许的女性,她正在十分自信地微笑。雅克不由轻轻抖动一下,用力握着变速杆,凝视着前方,透过愈来愈深沉的夜色,他在寻找何处有红色信号灯。一直到越过阿尼埃尔和科隆贝岔路口之后,雅克才松了一口气。直到芒特,一切都很正常。路面平坦如镜,列车欢快地奔驰。一过芒特,雅克只好加大马力,因为列车要爬越半法里陡坡,然后他没有减速就向罗尔布瓦隧道缓坡开去,两公里半的隧道只用了三分钟就开了过去。现在还剩下一个隧道,就是在索特维尔火车站之前加隆附近的鲁尔隧道。索特维尔火车站是个令人担心的地方,那里轨道错综复杂,不停地调车、堵车。每次经过那里时都十分危险。雅克把全副精力用在观察路口和操纵杆上。利松号鸣着笛、冒着烟全速通过索特维尔火车站,一直到鲁昂才停车。从鲁昂起,火车又开始缓慢爬坡,一直爬到马洛内。
明月东升,天地之间一片洁白。在列车奔驰中,雅克可以看清路旁的小树丛和路面上的石块。在马洛内隧道出口,雅克向右一望,发现有棵树映在铁道上。他认出来了,这就是那个偏僻的荒凉去处。他曾在这里看到了那起凶杀场景。这一带人迹罕至、荒凉寂寞,除了连绵不断的山坡和低凹处的矮树林,别无他物。往后是德莫法十字架。寂静的月光下,那所斜建的房子突然闪现在雅克眼前。它似乎被主人遗弃在那里,悲切忧伤。百叶窗关着,十分凄楚,叫人感到可怕。不知为什么,雅克感到此次经过此地比以往更感忧伤,似乎灾难就在前面。
但雅克马上又看到了另一幅景象。在米萨尔家附近,在道口旁,芙洛尔正站在那里。近来雅克每次驾车路过此地,她都站在那里,在那里等候着他、窥伺着他。她没有动,只是转脸盯着飞驰而去的机车,久久地盯着火车尾灯。她那高大的身体在月光下投下一道长长的黑影,只有她的金发在月光下泛着亮光。
雅克加大马力,穿过莫特维尔坡路,奔驰在博尔贝克高地。尔后是从圣·罗曼到阿尔弗勒尔的高坡,这是全程最陡的坡路,全长三法里。机车像嗅到马厩气味的小马,疯狂地奔跑着。到达勒阿弗尔时,雅克已经累得要死。在廊棚下,在旅客的喧哗声中,在机车的排气声中,塞芙丽娜上楼回家之前,跑到车头附近,兴奋又温柔地对雅克说:“谢谢您!再见!”
【六】
光阴荏苒,一个月过去了,位于候车室上面二楼的卢博家又恢复了安宁。不论在他家还是在邻居家,生活又恢复了正常,似乎根本就没有发生过悲剧或出现过异常。他们这几户人家生活单调,像时钟那样上班下班,周而复始。
由于司法机关无法抓到凶手,喧闹一时的格朗莫兰丑闻慢慢被遗忘了,了结了。卡布什被关了半个月,因证据不足,预审法官德尼泽宣布对其免于起诉。因此有人杜撰了一则传奇故事,说凶手是位身分不明、无法寻觅的冒险份子。他是个职业杀手,无恶不做,但警察一到,他就化为一缕青烟消逝得无踪无影。由于大选邻近,反对派报纸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只就这则传奇开了几个玩笑。政府的压力,省长们的过火行为叫他们愤慨,为他们提供了新的撰稿素材,所以他们对格朗莫兰案件失去了兴趣,舆论界对此案的好奇心也已淡漠,没有人再提它了。
给卢博带来宁静的另一个原因是妥善地解决了格朗莫兰董事长遗嘱引起的纠纷。在博纳翁太太规劝下,德拉什纳耶夫妇答应不对遗嘱提出异议,因为他们担心公众再次议论那起丑闻。况且一旦提出公诉,结果如何,难以预料。卢博夫妇得到了那份遗产,已在一周前成了德莫法十字架房产的主人。那幢房子和花园的价值在四万法郎左右。他们立即决定卖掉它。那幢荒淫和血腥的房舍噩梦似地揪着他们的心,他们担心在那里遇见屈死鬼的幽灵,不敢住到那里去。他们决定既不修整,也不清扫,就那样连同家具一起卖掉。由于地方太偏僻,买主有限,公开拍卖难以卖出高价,于是他们决定坐等买主上门。他们在门口挂了块大牌子,火车经过时,乘客们都可以看到。门窗紧闭,荆丛遍野。那里本来就十分凄凉,现在又加上“待售”的大字广告牌,就更显得凄楚了。卢博每次路过那里,既不进去看看,也没有采取任何必要措施。塞芙丽娜倒是抽了个下午去了一次。她把钥匙放在米萨尔家,遇有买主,请他们代劳领买主进去看房子。谁要是买下那所房子,两小时之内即可安家,因为里面应有尽有,衣柜里连床单和棉被都准备好了。
从此,卢博夫妇可以无忧无虑地生活了。他们是过完今天等明天,房子迟早总会卖掉,他们将把那笔钱存起来。总之,一切都会称心如意的。而且他们正在慢慢把它遗忘,舒服地住在现在这三间房子里:中间是饭厅,门朝走廊,右侧是宽敞的卧室,左侧是间既小又不通风的厨房。窗前是车站廊棚,一家监狱的高墙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但他们感到廊棚的斜顶不再像从前那样惹他们生气了,反而叫他们感到安全,可以安静放心地睡大觉。起码邻居是看不见他们的,别人也无法窥视他们的家,所以他们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只是感到天气有点热,因为春天来了,阳光一晒,锡皮板烤得房间太热。近两个月内,他们在那一沉重打击下,一直生活在恐惧之中,现在他们高兴了,从漫长的昏睡中苏醒了。他们无心再折腾,只求别再担惊受怕,别再痛苦就行。卢博更为循规蹈矩,工作认真。轮到他值班的那一周,他五点就下楼,直到十点才回去吃午饭,十一点又下楼,一直干到下午五点,整整工作十二个小时。轮到他值夜班时,他就从晚上五点一直工作到翌日清晨五点,连吃夜餐也不回家,而是在办公室里吃。这种工作十分艰辛,但卢博很满意,十分热爱这项工作。事无巨细,他都亲自去管,亲手过问,似乎忘记了劳累,重新过上了平衡、正常的生活。至于塞芙丽娜,她基本是天天一个人待在家里,而且每个月里她要有一周守活寡。在另一周里,她也只是在吃午饭和晚饭时能同丈夫坐在一起。现在她真想作个贤妻良母。过去她经常绣花,家务由雇来的西蒙大婶料理。西蒙大婶从九点到十二点来她家工作。自从生活恢复平静之后,塞芙丽娜明白自己将安静地住下去,就自己动手打扫卫生和收拾房间。她把屋子收拾完之后才坐下休息。另外,现在他们夫妻吃得饱,睡得香。他们不论在饭桌上还是在床铺上从不提那件事儿,认为那件事情已经完结,已经埋葬。
特别是塞芙丽娜,她感到生活又变得甜蜜了。她逐渐又恢复懒散习气,把家务交给西蒙大婶,自己则像小姐那样只干针线活儿。她开始做一个绣花床罩,这件工作颇费功夫,几乎要花掉她一生的精力。她爱睡懒觉,喜欢一个人躺在床上。火车经过时,床轻轻晃动,犹如躺在摇篮里一般。进进出出的火车像标准时钟一样向她报告时间。结婚之初,车站上的喧闹声、汽笛声、转盘的撞击声、隆隆的车轮声,像地震一样震得她和家具一起晃动,那时她感到十分害怕。可是今天,习惯成自然,熙攘声和隆隆声成了她的生活内容之一,听着这种声音,她感到愉快和安宁。每天上午,她空着双手从一个房间走到另一个房间,同西蒙大婶闲聊,直到中午。吃过午饭,她就坐到饭厅窗下的椅子上,度过漫长的下午。她常常把活计放在膝盖上,懒洋洋的什么也不想。丈夫值夜班那一周,他一早就回来睡觉。她听着丈夫打一天呼噜。这一周对她是好事,她可以像婚前那样一人占一张大床,自由消遣,一整天都不会有人来打扰。她几乎从不出门,视线被数米之外的锡皮屋脊挡住,只能望见附近工厂的烟囱。巨大的黑烟柱污染着屋脊上方的天空。城市就在那里,在这堵永久性的大墙后面。塞芙丽娜明知那里就是城市,但她无法看见,便感到烦恼,而久而久之,烦恼变成了甘甜。她在廊棚檐沟里栽植五、六盆丁香和马鞭草,把那里当成她的小花园,这为她孤单寂寞的生活增添了乐趣。有时她说自己像住在森林深处的隐士。空闲时,卢博也常跨过窗台,顺着檐沟走到尽头,爬上锡皮坡顶,坐在人字墙上,望着下面的拿破仑市场。他叼着烟斗,鸟瞰脚下的城市和海港。港口里停着许多高大的桅杆。再过去就是碧蓝的大海,无边无际。
左邻右舍,其他职员家里似乎也变得懒散起来。过去经常有人在走廊吵闹,现在却寂然无声了。只在菲洛梅内来看勒布勒太太时,才能听到几句悄悄的谈话声。这两个女性发现事态发展大出她们意料,在谈到卢博时,她俩口气轻蔑,说卢博为保其职位,肯定派他妻子去巴黎卖弄过风骚;她们还说,身上有污点的人是无法消除众人的疑心的。勒布勒太太坚信,卢博夫妇没有能力来夺她的房子了。她瞧不起卢博夫妇,见面时神态冷漠,连招呼也不打一个。她的态度叫菲洛梅内不满,菲洛梅内来拜访她的次数愈来愈少,因为菲洛梅内感到她太傲气,同她在一起没有意思。勒布勒太太闲来无事,就继续窥伺吉雄小姐和达巴迪站长,但她从未发现人家在一起,所以走廊上只有勒布勒太太的毡拖鞋走动声。总之,那里逐步恢复了宁静。一个月过去了,平安无事,但这种平静近似大灾难降临之前的那种平静。
在卢博家里,有一处地方让他们无法平静。这就是地板下某个地方,它使他们难过,叫他们担忧。他们每次看到那个地方都会心慌意乱。他们把窗下左边的地板条撬开,把从格朗莫兰身上弄来的怀表、一万法郎和小钱包(内装三百法郎金币)藏在那里,然后又把板条装了上去。卢博之所以拿这些东西,是想让人相信杀死格朗莫兰是因盗杀人。卢博是不偷东西的,他说,宁可饿死也不会去动用这笔不义之财,因为这钱是那个老淫棍的,他奸污自己妻子,现在由自己干掉了他,所以那钱那物是沾有污血的肮脏之物,他不能要。正直的人是不会去动用那种钱财的。对德莫法十字架的房屋,卢博虽然接收了,但并没有把它放在心上。他一想到搜查死者衣兜时的情形,一想到这钱财是通过杀人得来的,他心里就反感,就感到良心在责备自己,就害怕,想退缩。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把那钱烧掉,也没有决定是否把怀表和钱包投入大海。他虽然一再告诫自己要谨慎,但在内心深处,他并不想销毁它们。他有意无意地仍在眷恋着它们,舍不得一下子毁掉这么多钱财。第一晚,他感到把钱放在哪里也不安全,就压在了枕头底下。后来他绞尽脑汁寻找稳妥的藏钱之所,每天换一个地方,十分小心,惟恐司法人员来他家搜查。他还从来没有为藏钱而如此煞费心机,后来他十分疲劳,仍找不到更稳妥的地方,便把钱财放在地板下,没有再动。在卢博看来,藏钱的地方犹如停尸房,似乎那里是恐怖和死神住所,是幽灵所在地。他走路时也避免接触到那块木板,一接触它,卢博就感到不舒服,似乎腿部受到了打击。每日下午,当塞芙丽要坐到窗前时,她总是小心移动椅子,避免坐在那块板条之上。他们夫妻从不讨论那件事儿,认为这样就会慢慢习惯,可是后来一看见那个地方,还是止不住会生气,感到地板下的东西时刻都在惹他们生气。奇怪的是,他们看见了新买来的小刀并不感到难过。卢博曾用它刺进格朗莫兰先生的喉咙里,他们把它擦净,放到了抽屉里,西蒙大婶有时还用它切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