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特琳敲起了矿工求救的信号,然后注意谛听,他们又听到在很远的地方响了三下。他们这样敲了无数次,每次都得到了回答。他们激动得哭了,不顾失身掉进水里,互相拥抱起来。同伴们在那里,同伴们终于来了。他们心花怒放,爱情洋溢,忘记了焦虑等待的痛苦,忘记了长时间呼救得不到回音的恼怒,仿佛拯救他们的人一伸手就能劈开矿岩把他们救出去。

“哎呀!”卡特琳愉快地喊道,“幸亏我在那里靠了一下脑袋!”

“啊!你的耳朵真好!”艾蒂安说。“我,我什么也没听到。”

从这时候起,他们俩就轮班总有一个人倾听着,只要一听到信号,立刻就回答。不久,他们听到了尖镐的声音:挖掘工作开始了,人们正在挖一条坑道。他们一点声音也没放过。但是,他们的欢乐重又消沉下去。尽管他们强颜欢笑你骗我、我骗你地互相宽慰,两个人却又都逐渐失望了。起初,他们互相作着种种解释:人们显然是从雷吉亚来的,在煤层中向下挖坑道;也许在挖几个坑道,因为他们听出有三个人在挖凿。后来,他们的话少了,最后,当他们算计出同伴们还离得很远时,就一声不响了。他们虽然不说一句话,心里却不停地思索着,计算着日子,计算着一个工人要挖通这样大一块矿岩需要多少时间。同伴们绝对不会很快地来到,等人们挖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不知道已经死过多少遍了。于是,两个人不敢再交谈,唯恐这样反会增加痛苦,只是毫无希望地用木屐笃笃地敲着矿岩,回答呼号,机械地求救,告诉人们他们还活着。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他们已经在底下呆了六天。水一直停在他们膝盖处,不涨也不落,他们的腿在冰凉的水里已经泡得麻木了。他们本来可以蜷起腿来呆上一个钟头,但保持那种姿势太难受,窝得两腿抽筋,不得不再把脚放到水里。他们坐在滑溜的矿岩上,隔不一会儿就得用力直直腰。煤层上的尖碴刺着他们的脊背;为了避免碰破脑袋,总得弯着脖子,把脖子窝得酸疼。空气被水挤得越来越使他们感到憋闷,好像被扣在钟里面一样。他们的嗓音低而沙哑了,听来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他们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一刻不停,好像听到警钟疯狂齐鸣,听到一群牲口在下冰雹的时候狂奔乱窜一样。

起初,卡特琳饿得要命,两只手在胸口上乱抓,发出短促的呼吸,肠胃像用钳子拧一样。她不住地呻吟,令人听了心如刀割。艾蒂安也受尽了同样的折磨,他在黑暗中胡乱摸索,碰到一块半腐烂的坑木,就把它捻碎,递给卡特琳一把。她贪婪地吞了下去。两天光景,他们就靠这块烂坑木活命。他们把这块坑木吃得一干二净,接着就去弄别的坑木,可是其余的坑木还很结实,纤维扭不断,他们真后悔不该把烂坑木都吃光。他们更加饥饿难忍了,帆布衣服又嚼不烂,使他们十分气恼。还是艾蒂安腰间系着的一条皮带稍稍解了些急;他用牙把皮带咬成碎块,卡特琳慢慢嚼碎使劲儿往下咽。这样,牙不闲着,使他们感到好像在吃东西一样。后来,皮带也吃完了,他们不得不又吃自己的帆布衣服,几小时几小时地嚼着它。

但是,这些强烈的痛苦不久就平息下去,饥饿变成了一种隐隐的难捱的痛苦,逐渐地、缓慢地消耗着他们的力量。如果不是有取之不尽的水,毫无疑问他们早就死了。他们一弯腰就可以捧起水来喝;他们渴得冒火,没命地喝水,似乎把矿里的水喝干也解不了他们的渴。

第七天,卡特琳弯下身去喝水,却碰到了一具漂浮到她跟前来的死尸。

“啊,你瞧……这是什么?”

艾蒂安在黑暗中摸了一下。

“我也不知道,好像是风门上的破毡子。”

卡特琳把水喝下去,当她第二次去捧水的时候,她的手又碰到了那具死尸。于是她惊骇地喊了一声。

“我的天!是他!”

“谁?”

“他,这你还用问吗?……我摸出了他的胡子。”

那是沙瓦尔的尸首,水涨之后把它从绞车道冲到了他们的跟前。艾蒂安一伸手就摸到了他的胡子和那被砸烂的鼻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心里又厌恶又恐怖。卡特琳一阵恶心,把嘴里没咽下去的水吐了出来,她觉得自己刚才喝的是血,觉得眼前的这潭深水现在都变成了沙瓦尔的血。

“等一下,”艾蒂安喃喃地说,“让我把他踢开。”

他一脚把死尸踢开了。但是,过不一会儿,他们发现它又在他们腿间碰来碰去。

“他妈的!滚你的吧!”

尸首第三次回来时,艾蒂安只好不再管他了,不知哪股水还会把它冲回来的。沙瓦尔不肯离开他们,想跟他们在一起,故意搅扰他们。这个可怕的冤家使空气更加难闻。这一天,他们整天没有喝一口水,他们克制着自己,宁愿渴死;可是,到了第三天就渴得再也受不了,只好又喝起来,每喝一口就得推一下死尸,但他们还是要喝。他不该砸烂他的脑袋,以致使它由于顽固的嫉妒,又来到他和她之间。他虽然死了,还要永远在这里不让他们俩好好地在一起。

过了一天,又过了一天。只要水稍微一动,艾蒂安就被他杀死的那个人轻轻地碰一下,好像坐在旁边的一个人在用臂肘轻轻地捅他,叫他知道自己还在这里。艾蒂安每碰到尸首一下,心里就一惊。他眼前总浮现着那个血肉模糊的脸,红胡子和逐渐变得肿胀青紫的躯体。后来,他记不得了,好像自己没有把沙瓦尔打死,而是那个人泅在水里要来咬他。现在,卡特琳没完没了地一阵一阵地痛哭,哭完便无力地昏过去,最后陷入无法克制的昏睡状态。艾蒂安把她叫醒,她含含糊糊地说上几个字,马上就又昏睡过去,连眼皮都不抬;他怕她掉进水里,就用一只胳膊搂住她。现在只有艾蒂安回答同伴们的信号了。尖镐声越来越近,听着就在背后。然而他也越来越没力气,终于完全失去了敲信号的毅力。既然人们知道他们在这里,何必费这个劲儿呢?人们来不来,他已经不大在意。他在痴痴地等待着,有时竟然呆着几个钟头却忘记自己在等待什么。

水落下去了,沙瓦尔的尸体漂远了,这使他们多少感到轻松了一些。人们一直在努力营救他们,这已经是第九天了,他们刚下来在巷道里走上几步,突然发生了一阵可怕的震动,把他们震倒在地上。他们互相寻找着,两个人搂抱在一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为又发生了什么灾难。随后又没有任何动静了,尖镐声也停止了。

他们俩在一个角落里并排坐下,卡特琳微微地笑了一声。

“外面天气多么好……走,咱们从这里出去。”

艾蒂安起初尽力挣扎着,避免陷入这种昏乱。但是,他那比较坚强的头脑也终于受了感染,完全失去了对现实的正确感觉。他们的全部感觉都错乱了,特别是卡特琳,烧得迷迷糊糊,一个劲儿地胡说乱动,简直难于自持。她耳朵里嗡嗡的响声,变成了潺潺的水声和鸟儿的歌唱;她闻到了被压倒的青草发出的浓郁的芳香;清楚地看见大片业已黄熟的庄稼在起伏荡漾,甚至认为他们来到了井外,是在一个明媚晴朗的日子,呆在运河岸边的麦田里。

“天气多暖和呀,是不?……来,趴到我身上来。噢,我们要永远守在一起,永远,永远!”

艾蒂安把她紧紧地搂住,她在他怀里久久地磨蹭着,像个沉醉在幸福之中的姑娘,滔滔不绝地说着:

“我们等了这么久,真是太傻了!快来,我早就盼望着你,可是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赌气……你还记得吗?在我们家里,那天夜里我们俩谁也睡不着,仰脸躺着,听着彼此的呼吸,心里燃烧着互相拥抱的强烈欲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