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手伸给他,他握着久久不放,她慢慢地、但是费力地才把手抽回来,和他分别了。她头也不回地从虚掩着的小门走了进去。他一步没有离开,仍站在原来的地方,眼睛盯着这所房子,不安地等待着里面发生的事情。他侧耳倾听着,战栗地等着听到挨打的女人的喊叫。只见一直是漆黑死寂的房子,二楼上的一扇窗户亮了;随后他看到窗户打开,向大路上探出一个纤细的身影,他认出是卡特琳以后,就走向前去。

这时,卡特琳用耳语般的声音说:

“他还没有回来,我要躺下了……我求你走开吧!”

艾蒂安走了。雪化得很多,屋檐上的雪水像大雨似的向下淌着。墙上、栅栏上,被黑夜吞没的这个工业市镇的所有模糊不清的形体上,都像汗流浃背的人体一样淌着雪水。最初他向雷吉亚走去,疲劳和悲伤使他感到痛苦,他恨不得钻进地里去,一死了之。后来,他又想起了沃勒矿井的事,想起将要下井的比利时工人,想起坚决反对外国人下井并对士兵十分恼恨的矿工村的伙伴们。于是他又沿着运河,在融化的雪水泥泞中走着。

当他又回到矸子堆跟前时,月亮从云里钻出来,发出明亮的光辉。他仰望天空,一块块的云彩,在高空的大风驱赶下,飞快地奔驰着;当云彩从月亮表面经过的时候,它们渐渐散开,变白变薄,有如半透明的浊水。浮云一块接着一块地飞驰而过,不时显露出清澈明亮的天空。

艾蒂安仰面饱赏了一会儿皎洁的月色,低下头来,被矸子堆顶上的情景吸引住了。冰僵了的哨兵正在那里来回溜达,向马西恩纳方向走上二三十步,再朝着蒙苏方向走回来。在苍白的天幕上,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身影,影子上方的刺刀闪着寒光。但是,引起年轻人注意的,是在长命老夜里避风的那间小屋后面有一个蠕动的黑影,好像一头窥伺猎物的野兽。他从那细长柔软、像黄鼬般的脊背上,立刻认出那是让兰。哨兵看不到他。这个小土匪一定是要搞什么名堂,因为他特别恨当兵的。他经常问:什么时候才能赶走这些被派来拿枪杀人的凶手呢?

艾蒂安一度想叫住他,让他不要干出什么荒唐事来,却又有些犹豫。月亮又躲进云里了,他看见让兰蜷起身子准备向前扑去,不巧月亮又钻了出来,于是他又蜷着身子一动不动。哨兵一走到小屋跟前就转过身去往回走。后来,当浮云又投下黑影的时候,让兰就像野猫似的猛地一蹿,扑到那个兵士的肩上,抱住他,把打开的刀子插进兵士的喉咙。由于粗毛衣领挡着,他便用两手攥住刀柄,把整个身子的重量加在上面。他经常宰杀从农户人家后面捉来的小鸡,这次干得更利落,只听黑夜里一声窒息的呼喊,步枪像一块废铁地一声落在地上,接着月亮又洒下皎洁的光芒。

艾蒂安吓呆了,仍然傻望着。他憋住气才没喊出声来。矸子堆上空空的,天幕上除了狂奔的云彩,没有任何黑影了。他飞快地跑上去,看到让兰还在张着两臂的尸体前趴着。红裤子和灰色军大衣在月光映照下的雪地里,非常显眼。一滴血也没有流,一直插到刀把的刀子还留在那家伙的喉咙里。

艾蒂安气坏了,他向趴在尸体跟前的让兰狠狠地打了一拳。

“你怎么干出这种事来?”他狂暴地随口喊了一声。

让兰爬起来,用两手支着身子,像猫一样地弓着他那瘦瘦的脊背;他挨了重重的一拳,他的大耳朵、绿眼睛、突出的嘴巴,都颤动起来。

“他妈的!你怎么干这种事?”

“我不知道,但我一直想这样干。”

孩子固执地这样回答。三天来,他一直怀着这种想法。他一心惦记着这件事,甚至琢磨得脑勺疼。难道非要让这些臭丘八们在矿工的家门口欺负矿工不可吗?树林里的激烈演说,在各个矿井发出的吼声,要求打死叛徒和进行破坏的口号,有几句牢牢地记在了他的心里,因此,他像一个拿革命当儿戏的野孩子一样,再三重复这些话,他所知道的就是这些。谁也没叫他这样做,这种愿望是自然产生的,就像他想偷地里的葱头那样。

艾蒂安对这个孩子头脑里暗暗滋长的罪恶思想感到吃惊,他像赶走一头无知的牲口一样,用脚把他踢开了。他生怕沃勒矿井的哨所已经听见哨兵刚才发出的窒息的喊声,月亮一钻出来他就向矿井那边瞥一眼。然而,丝毫没有动静,他俯下身去,摸了摸死尸逐渐变得冰凉的手,又趴在胸上听听,心脏在军大衣下面已经停止跳动了。只有骨头刀把露在外面,刀把上用黑体字母刻着简单而又秀丽的箴言:“爱”。

艾蒂安的眼睛从尸体的喉咙移到面孔上。他突然认出这个当兵的小伙子,就是那天早晨跟他说过话的那个新兵——于勒。他怀着极大的怜悯望着这个布满褐色雀斑的、漂亮而善良的面孔。蓝眼睛睁得老大,直望着天空。他曾看到他用这样的目光凝望着天边,遥望着故乡。于勒眼中的那个阳光灿烂的普洛戈夫在哪儿呢?在那边,在那边。在那个风高月明的夜里,大海在远处咆哮。高空的疾风也许吹到了那个偏僻的地方。两个女人——母亲和姐姐正站在那里,手抓着被风吹动着的头巾,也在眺望,好像她们在千里之外看到了这个孩子这个时候所干的事情。现在,她们再也等不到他了。穷人们为了财主们而互相残杀,这是多么可恨可悲的事!

必须把尸体掩藏起来。他先想把它扔到运河里去,继而又想,这样一定会被人发现,就放弃了这个主意。这时,他已经不安到了极点,一分钟比一分钟紧张,怎么办呢?他忽然想起,如果把尸体弄到雷吉亚旧矿井里去,可能永远不会被发现。

“过来,”他对让兰说。

孩子不敢相信地说:

“不,你想打我。再说,我还有事,回见吧。”

的确,他和贝伯、丽迪约好了,要在沃勒矿井的木料堆下面的一个窟窿里会面。这是一个大计划,他们要在外面过夜,为的是在比利时人下井的时候,他们也能跟着一起用石头砸碎他们的骨头。

“你听我说,”艾蒂安又说,“过来,要不然我就喊当兵的来割掉你的脑袋。”

让兰一横心走了过来,艾蒂安就把自己的手帕绞紧,然后用力系好士兵的脖子,没拔出刀子,以免血流出来。雪正在融化,地面上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争斗的杂沓足迹。

“你抬着腿。”

让兰搬起死尸的两腿,艾蒂安先把步枪系在士兵的背上,然后抬起死尸肩膀,两个人小心翼翼,以防石头滚落,一起慢慢地走下矸子堆。恰巧,这时候月亮又被云彩遮住了。然而,当他们沿着运河疾走的时候,月亮却又十分明亮地露出来,哨所没有发现他们,真是奇迹。他俩一声不响,匆匆地往前走,死尸东摇西摆,走起来很费劲儿,他们走上一百来米就得把尸首放到地上歇一歇。在往雷吉亚的小路拐角处,一阵脚步声吓得他们浑身冰凉,他们赶紧躲到一堵墙后面,差一点被巡逻兵看见。又走了一会儿,一个人看见了他们,幸好这是一个醉鬼,嘴里骂骂咧咧的走过去了。他们终于到了旧矿井,累得浑身大汗,心里十分恐慌,颤抖得牙齿咯咯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