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晚上,让兰给他送来了一个蜡头,这是从一个车夫的灯笼里偷来的。对艾蒂安说来,这个蜡头是一个极大的安慰;每逢黑暗使他变得痴呆,使他头昏脑涨忍受不了的时候,他就点一会儿,等他把恶梦赶走以后,就立刻把它吹灭。他把这种光亮当作像生命和面包一样不可缺少的东西,非常吝惜。寂静使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他只听到群鼠的逃窜声,旧坑木的劈裂声,以及蜘蛛结网的细微声音。在这种温暖的空虚中,他不断睁着两眼想他一直放不下的心事。伙伴们在上面怎样了?他认为自己抛弃大家隐蔽起来,是最可耻的怯懦行为。他所以隐藏起来,完全是为了保持自由,为了出谋划策和采取行动。他经过长时间的苦思冥想,确定了他的雄心:在事情好转以前,他打算像普鲁沙那样,脱离劳动专搞政治,但必须独自在一间整洁的房间里工作,借口是脑力劳动需要集中全副精力,特别需要安静。

第二周开始的时候,让兰跑来告诉他说,宪兵们认为他跑到比利时去了,于是,艾蒂安才敢在天黑以后从洞里出来。他想了解一下情况,看一看是否还应该继续坚持下去。他认为事情已经岌岌可危,罢工以前他就对罢工的结果有过怀疑,他只是不得已屈从于事情的自然发展。现在,经过一场疯狂的暴乱以后,觉得无法迫使公司让步,他又恢复了最初的怀疑。不过,他还不承认这一点,一想到失败后的惨状和将要落在他身上的全部严重责任,他就感到忧虑不安。罢工终结不就是他的任务的终结吗?不就是他的雄心壮志的破灭吗?他不是又要回到煤矿里去做牛做马,又要回到矿工村那种令人恶心的生活中去吗?他老老实实、不欺骗自己和不作卑下打算地力图恢复自己的信心,力图向自己证明仍有坚持反抗的可能,资本将在劳工的奋不顾身的英勇行为面前自行消灭。

的确,整个地区不断传来破产的消息。夜里,当他像一只从树林里钻出来的野狼在黑暗的田野里徘徊的时候,他好像听到破产垮台的声音响彻整个平原。他所走过的地方,路旁都是一些停工倒闭的工厂,厂房在阴沉的天空下腐烂着。制糖厂受的打击尤其严重,霍东糖厂、伏维勒糖厂在裁减大批工人以后,一个接着一个地垮台了。杜迪叶尔面粉厂的最后一盘磨,也在本月的第二个周末停止转动了,布勒茨钢缆厂由于停工也终于倒闭。马西恩纳方面,情况也一天比一天严重,格日布瓦玻璃厂所有的炉子都熄灭了,索纳维勒建筑材料厂在不断地裁人,铁工厂的三个高炉只有一个还升着火,地平线上看不到一个炼焦厂冒烟。两年来,工业危机一天比一天严重,引起了蒙苏煤矿工人的罢工,这就更加深了工业危机,加速了工业的崩溃。萧条的原因,除了美国停止订货和生产过剩使资本停滞过多以外,还有目前这场出乎意料的煤荒,不多的几个还升着火的锅炉买不到煤了。矿井不再给机器供应食粮,这就意味着死亡。在经济普遍不稳定的情况下,公司大为恐慌,于是削减出煤量,让矿工们挨饿,这就势必造成从十二月末各矿井的贮煤场上就一块煤也没有的情况。一切都互相关连着,灾难从远处吹来,一个工厂倒闭拖着另一个工厂关门,由于各业互相排挤竞争,发生了一系列迅雷不及掩耳的灾难,波及附近的许多城市,在里尔、杜埃、瓦朗西纳等城市,银行老板的逃跑,使不少人家破了产。

在冰冷的黑夜里,艾蒂安不时停在某条路的拐角上,倾听崩溃的声音。他在黑暗中深深地呼吸着,心里感到一种毁灭的喜悦,希望白昼在旧世界的毁灭中来临,任何财产也不留下,像镰刀割过似的那样。但是,在这种毁灭中,最使他感到兴趣的还是公司的各个矿井的毁灭。他又在黑暗中摸索着向前走着,一个一个地去观察这些矿井,每当发现某种新的损坏时,他心里就感到十分痛快。矿井里不断发生塌方,无人照管的坑道,时间越久损坏越严重。米鲁矿的北巷道上面塌得很厉害,致使儒瓦塞勒公路陷下去了一百米长,就像发生了地震似的。公司担心这些事件会引起谣言,二话没说就赔偿了地主因土地塌陷所受的损失。克雷沃科尔矿和玛德兰矿的矿岩本来就很松散,现在巷道一天比一天堵塞得厉害。有人说,维克托阿矿有两个工头被埋在里面了;费特利-康泰耳矿被水淹没了;在圣托玛斯矿必须在巷道里垒一道一公里长的墙,因为那里的坑木缺乏维护,处处都在断裂。因此,每一点钟都在消耗着巨大的资财,股东们的股息大量损失,所有的矿井都在迅速地毁坏,渐渐地迟早有一天会把一世纪以来增加了一百倍的蒙苏煤矿公司的有名股票统统报销。

艾蒂安看到对资本家这一连串的打击,心里又产生了希望;他终于相信,只要坚持罢工到第三个月就一定会结果那个饕餮困倦、如同偶像一样蹲在不知什么地方的神龛里的怪物的性命。他知道,蒙苏发生暴乱以后,在巴黎的各报之间引起了很大骚动,在半官方报刊和反对派报刊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笔战。人们用许多令人恐怖的报导来攻击“国际”,帝国先是故意放纵“国际”,现在对它却又害怕起来了。董事会不敢再装聋作哑,两位董事尊降当地作了一番调查,但是两个人表面上表示遗憾,实际上丝毫不关心如何使事情了结,只在那里呆了三天就回去了,还说一切都好极了。另一方面,又有人告诉他说,这些先生在这里时经常聚在一起,忙得要命,专心致力于周围的人只字不提的勾当。艾蒂安认为他们故作镇静,甚至认为他们离去是仓皇遁走,于是他肯定将会取得胜利,因为这些了不起的人物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

但是,第二天晚上艾蒂安又失望起来。公司的腰杆硬,不那么容易打垮。它可能损失了几百万,但是随后就可以再使用克扣工人的面包的办法把这笔钱捞回去。这天夜里,艾蒂安走到让-巴特矿,听一个监工对他说,旺达姆矿要转让给蒙苏煤矿公司了,他才算完全明白了真情。据说,德内兰先生家里也十分困苦。这是富人的困苦,父亲苦于无能,想钱想白了头,竟愁出病来;两个女儿忙于应付债主,竭力保住自己的衣服。就是饥饿的矿工村里的人也不像这个背着人偷喝凉水的资产阶级家庭那么苦。让-巴特矿没有复工,又必须更换加斯冬-玛里矿的抽水机;尽管死赶活赶,结果还是发生了水患,这也需要一笔巨额开支。德内兰只好不揣冒昧地向格雷古瓦家张口借十万法郎,不出所料,遭到了拒绝。格雷古瓦夫妇说,他们拒绝借钱给他,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为的是叫他避免进行一场无望的挣扎,并建议他把矿井让出去。但他坚决拒绝。不料想罢工的损失竟然落在他的身上,把他气疯了,起初他真恨不得突然脑溢血或中风死了拉倒。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他只好同意谈判这笔买卖,人们和他死磨,竭力压低这个新装备起来的、刚修整过的,只是因为缺乏资金才不能开采的矿井的价钱。只要买价够他打发债主们,就算他走运了。他和暂住蒙苏的董事们争议了两天,看到他们那股企图乘人之危的悠然自得的神气,肚子都快气炸了。他用他那洪亮的嗓门对他们喊道:绝对不卖自己的矿井。事情就这样搁下了,两位董事回到巴黎,耐心地等待着他咽气。艾蒂安意识到这是公司要借此弥补自己所受的损失,于是,在强大的不可战胜的资本势力面前,他又泄气了;大资本在斗争中是那样有力,即使失败也无损于它,而且它还会吃掉死在它身旁的弱小者的尸体来喂肥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