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声调激昂、滔滔不绝地谈着。突然间,这关闭着的小天地裂开了,一束强光照亮了这些穷苦人的黑暗生活。那种永无止境的贫困,牛马般的劳役,猪羊一样任人宰割、任人吞食的命运等等,一切不幸都消失了,被一股强烈的阳光一扫而尽了,正义在万道霞光的照耀下从天而降。既然仁慈的上帝不复存在,正义就要把人类送进平等博爱的乐土,保证人人幸福。犹如想象的那样,一个新的社会一早晨就诞生了,一座巨大的城市,幻影一样出现在眼前,在那里,每个公民都靠自己的劳动,各得其所共享快乐。腐朽的旧世界已经粉碎,一个新生的、纯洁的人类出现了,人人都是劳动者,他们的原则是:凭工计劳,按劳付酬。这个梦想越来越大,越来越美,它越显得高不可攀,就越有诱惑力。

最初,马赫老婆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不相信艾蒂安的话。不,不,这过于美好了,不应该怀有这种想法,因为这种想法将会使生活更加可憎,况且,为了幸福,还要毁掉一切。当她看到马赫的眼里闪出亮光,先是主意不定,而后被说服的时候,她不安起来,大声打断艾蒂安的话说:

“别听他的,我的老头子!明摆着他是在跟我们讲神话……难道有钱人会乖乖地跟我们一样干活儿吗?”

然而,这种梦想的魅力渐渐也在她的身上发生了作用。她终于笑了,开始憧憬未来,进入了那个理想的美好世界。哪怕在短暂的时刻里忘却悲惨的现实,也是何等甜蜜啊!当人们面向黄土背朝天低头过着牛马般的生活时,是特别需要有一个说谎的角落的,在那里他们可以津津有味地谈论一些永远得不到的东西,聊以自慰。然而使她激动、使她同意这位年轻人的意见的,正是公正的思想。

“你这么说是对的!”她大声说,“我这个人就是这样,只要事情合乎正义,我甘愿为它粉身碎骨……真的!是应该让我们享受享受才对。”

这时,马赫敢于放开胆子说话了。

“他妈的,别看我穷,为了今生今世能亲眼看到这一切,我情愿拿出五个法郎……这是翻天覆地的变化呀!是不是?这很快就会实现吗?我们应该怎么办?”

艾蒂安又接着讲起来,他斩钉截铁地说,旧社会正在崩溃,要不了几个月了。关于采取什么方法,他说得比较含混,把他读过的东西东拼西凑地说一通,反正在一群愚昧无知的人面前,他并不怕作一些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的解释。他把所有的方法一个一个地都讲到了,他确信胜利易如反掌,一个普遍的亲吻就可以消除阶级矛盾,因而他把这些方法说得很温和,丝毫也没有考虑到资本家和资产阶级中间的那些坏蛋是可能需要用强力才能制服的。马赫全家仿佛都明白了,他们怀着新奉教者的那种盲目信仰,赞成并接受了这种奇迹般的解决方法,好像教会初兴时期的基督徒一样,在旧世界的粪土上期待着完美的社会的来临。小阿尔奇也不时地插上几句,她所想象的幸福就是有一幢非常温暖的房子,孩子们可以在那里尽情玩耍,并且要吃多少就吃多少。卡特琳一直用手托着下颏,一动不动,目不转睛地望着艾蒂安,等他一住口,她就像着了凉似地轻轻打个冷战,脸色变得十分苍白。

马赫老婆望着布谷鸟木钟,说:

“九点多了,这怎么行!明天都该起不来了。”

于是,马赫一家人又失望地、心情郁郁地离开桌子,他们觉得好像刚刚发了财,又突然陷入一筹莫展的困境。马上要到矿上去的老爷爷长命老嘟哝说,这些神话并不能使饭食变得好一些。别的人一个跟一个地上了楼,这时人们才理会到墙壁上的潮湿和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全矿工村都已沉睡,在楼上,卡特琳是最后一个上床,吹灭蜡烛,艾蒂安听见她辗转反侧了好半天才睡着。

邻居们也常常跑来参加议论,每当谈到平均分配的时候,勒瓦克就显得特别兴奋,而每当大家抨击公司时,出于谨慎的考虑,皮埃隆总是借口要去睡觉,就悄悄溜走了。扎查里偶尔也来一会儿,不过他讨厌政治,宁愿到万利酒馆喝啤酒去。至于沙瓦尔,他的调子比别人都高,他主张流血斗争。差不多每天晚上他都要到马赫家来呆上一个钟头。他这样热中,其中多少还掺杂着一种不便明言的嫉妒,他生怕有人把他的卡特琳夺走。他本来已经厌倦这个姑娘了,可是自从有一个男人睡在她一旁,并且可能在夜间占有她以后,他又觉得她可贵了。

艾蒂安的影响越来越大,他逐渐把矿工村的革命情绪鼓动起来。这是一种暗中进行的宣传,由于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威望越来越高,这种宣传也就越来越有力。尽管马赫老婆怀着一个谨慎从事的主妇的那种疑虑,但对艾蒂安仍然很尊重,因为他按期交食宿费,既不喝酒,又不赌钱,就爱埋头读书。她在街坊四邻的女人们当中夸他是个有教养的小伙子,所以她们也总来求他代写书信。他可以说成了一位管事先生,除了负责写信,哪家遇到什么难办的事,也都要向他讨主意。因此,从九月起,他终于建立起他那个尽人皆知的互助基金会,只是力量还很薄弱,参加的仅是矿工村的居民。但是,假如公司不干涉、不阻挠的话,他很希望所有矿井的矿工都能参加。大家推举他担任这个基金会的秘书,还给他一点津贴,作为他写写记记的报偿。这使他阔气起来了。如果说一个结了婚的矿工,每月挣的钱不够开支的话,那么一个没有任何负担的俭朴的单身汉是可以攒些钱的。

从此以后,艾蒂安身上慢慢地发生了一种变化。贫困时收敛起来的讲究打扮和享受的本能抬头了。他买了些毛呢衣服,漂亮的长筒靴,俨然成了一个头目,整个矿工村都围绕在他周围。他的虚荣心得到了一些满足,于是这种在群众中初步获得的声望使他有些飘飘然了。他虽然这么年轻,昨天还只是一个小工,现在却成了领导人、指挥人的人,这就使他骄傲起来,使他更加梦想不久就会爆发革命,他要在这场革命中大显身手。他的面容也变了,装得很严肃,讲话也打起官腔来;他那不断滋长的野心使他更加热中于他的理论,更倾向斗争的思想。

秋深了,矿工村一个个小菜园在十月的严寒中变得毫无生气。徒工们不再在纤细柔弱的丁香花后面和棚屋顶上同推车女工鬼混。只剩下冬令的蔬菜:晶莹着白霜的白菜、葱头和准备腌吃的生菜。冬季的倾盆大雨不断敲打着住房的红瓦,雨水像瀑布一样通过檐槽哗哗流进大木桶里。家家户户的火炉不再灭火,炉子里冒出的煤气使关得严严实实的屋里的空气非常污浊。一个苦难的季节又开始了。

在十月里最初的一个寒夜里,艾蒂安刚刚在楼下谈完话,因为过于兴奋,一时不能入睡。他看着卡特琳很快钻进被窝,把蜡烛吹灭。她显得也很激动,内心有一股女子的羞涩心,使她那样慌乱,那么笨拙,而使她更加暴露。在黑暗中,她像死人一样地躺着,但他听得出她也没有睡着,知道她在想他,正像他在想她一样;他们心里这种无声的交流,从没有像今天这样使他们心情纷乱。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他和她都一动不动,只有两个人的呼吸互相搅扰着,尽管他们想尽力压低他们出气的声音。有几次,他都几乎要站起来去抱住她。虽然两个人都有这种强烈的愿望,却从未互相满足,这多么蠢呀!为什么要如此折磨自己的心呢?孩子们都睡着了,她恨不得立刻就得到他,他也知道她屏着呼吸在等他,她会一声不响地闭紧嘴把他搂住的。差不多一个钟头过去了。他并没有过去抱住她,她呢,连身子都不敢翻,生怕会把他招引过去。他们仍床靠床地睡在一起,然而羞耻、矛盾和连他们自己也不能理解的微妙的友爱的墙却更加高了。